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相公,言冰 两个人的故事 小情,小爱,温馨,可人 享受清水爱情的融融暖意 夏虫 / 作者:水无暇 夏虫(一) 大雪纷飞。 秋水镇。 集市。 言冰坐在一块石头上,两只手合起来,对着里面轻轻呵气,嘴里冒出来的一点点热气,融融地吸进掌心,好象暖和了一点。 有人在她的摊子前停下来,半蹲着身子,东瞅西望。 她笑眯眯地说:“廿文一个。” 那人拿起一个,看仔细些,点点头:“是谁雕的?” 言冰的笑容顿时温暖起来,眼睛亮亮的,侧着头回答:“是我相公,手艺很好吧。” 那人不动声色依然点了点头:“廿文不算贵。”他点了三下,“把这3个帮我包起来,我买了。” 言冰取出自己编织的草篓子,小心翼翼地将三个木雕盛放进去,上面浅浅铺一层软草,再用草绳扎好,打了个非常漂亮的绳结,然后递出去。 那人数了铜钱给她,她收进小荷包中,很客气地目送客人离开,再低头数数,一,二,三……还有七个。 “小冰,雪下大了,收摊回去吧。”是隔壁的朱硫大哥,他已经将面饼摊子都收拾干净,担子挑在肩上,抹了抹掉在脸上的雪珠,将一个涂好豆酱的面饼热腾腾地塞过来,“拿去吃。” 言冰接过来,吸吸鼻子:“每次都是我吃你的面饼,怪不好意思的。” “那你还不是一直帮我娘子做针线,她叫我要照顾照顾你。” 言冰不客气地将面饼撕开三口两口,狼吞虎咽下去,又从后面取出个小小的瓦罐子对着嘴,咕咚咕咚地喝水,冰冷的水沿着喉咙直冲起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上半身似乎都冻结住了。 朱硫叹口气,过来帮她整理,将那些没有卖完的木雕都收在她带来的大草筐里:“小冰,你以后少喝凉水,对身体不好。” 言冰擦擦嘴,笑笑:“没事呢。”将草筐背起来,站起身,“我身体好着呢。朱大哥,我们一起回去。” 走过肉铺的时候,她的脚步慢下来,停两步,走两步,终于又后退过去,冲着摊子大声道:“给我五十文钱的牛肉,切得薄薄的,再加点辣子。” 店家出来,拿一块白布盖在煮熟的牛肉上,大刀翻飞,一片片薄如蝉翼的牛肉,条纹清晰透着微微的粉红,装进蒲包,上面浇一层闪亮的辣子,一股子又香又辣的味道冲出来,言冰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朱硫看着她的模样直笑:“小冰,你这样子和小毛子看他娘做好吃的谗相差不多。” 言冰将蒲包抓牢,自荷包里数出铜钱,才刚带上她的体温就又离开了,嘴里不忘辩解:“哪里有,我是大人了,小毛子还是娃娃咧。” “小冰,你多大了,我家娘子说,你怎么看都只有十六岁的模样,你和你相公成亲不久吧。” 言冰嘿嘿两声:“我都十七了,我相公说,我前年生了场大病,好多以前的事情都记不得,都是他告诉我,我才知道的。” 朱硫眼神奇怪地看着她:“那你们成亲也好几年了。” 言冰脸一红,原地跺跺脚:“朱大哥,你今天怎么了,再晚回去,穆姐姐该着急的。” 朱硫恩了声,不再打听,两人急匆匆地往家赶,一进村口,果然远远看到穆沅依在门口,往他们来的方向不停张望,看到两人走近,人已经迎上来。 言冰对朱硫挤挤眼睛,看,被我说中了,穆姐姐等急了吧,朱硫也不理会,过去拉住穆沅的手,半责怪半心疼地:“下这么大的雪,你出来做什么,冻着多不好。” 穆沅温柔柔地应:“我就是看雪下大了,才不放心,你还带着小冰呢。” “她今天生意好得很,东西都卖得差不多了。”朱硫憨憨地笑着,将穆沅的手紧紧握在掌心中。 言冰冲他们挥挥手:“朱大哥,穆姐姐,你们快回去吧。” 说完,也不等他们回,加紧脚步向家里走去。 “小冰,那鞋子不急,下雪,晚上你别送过来了。” 她回过头来:“没事,就差一点了。我先回去啦。” 她的家只差着几步路,可是,没有人在等她,到了门前,她停下来,再转身,朱硫夫妇已经进屋,她顿在那里,想一想,用力揉揉冻僵的两颊,将嘴角弯起,笑得很灿烂,然后推门进去:“相公,我回来了。” 房间里不比外面温暖,言冰将背着的草筐在门背后放下来。 没有人应她。 她到两个房间各自张望一下,又到灶间看看,原来相公没在家,难怪家里冷得紧,将灶间的干柴抽点出来,放进屋中央的炉子里,火点起来,一簇一簇的火苗向上舔食,烟,袅袅上升,好象,好象暖和一点了。 言冰抓了几把米,洗干净,放上灶头,又洗上几个红薯,塞进炉下的火堆内,然后靠着灶头慢慢坐下来,呆呆的,有一下没一下地往里面加着柴。 随着米饭与红薯的香甜飘出来,身上的寒气也散开来,言冰天还没亮就出了门,此时觉得头重得发沉,一冷一热地交替后,有点倦意。 为什么,相公还没有回来。 突然,她想到什么似的,跑进屋,在方桌上找找,又到里屋的小桌上翻翻,没有留下纸条。 那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正想着,门,咯吱一声,被推开。 言冰连忙从里屋跑出来,欢喜得叫:“相公。” 外边的雪越发大了,宋殿元全身白茫茫,雪落了他一头一身。 “你倒赶在我前面到家了。”他轻描淡写地掸了掸落雪,随即吸吸鼻子,“我好象闻到了上月斋的牛肉味道。” 言冰笑着将米饭端出来,红薯切成厚片,牛肉整齐地码放在青色碟子里,又赶着炒了个咸菜,手脚麻利地:“相公的鼻子真好,我今天路过想着你爱吃,就买了,特意加了辣子的。” 宋殿元拈了一块放进嘴里,眯了下眼,赞赏道:“还是那么好吃。” 言冰摆下筷子:“相公,吃饭吧。” 他摇摇头:“我在外边吃了,你自己吃吧。” 言冰的手僵硬在那里,喃喃道:“已经吃过了?” “恩,我有点事情要做,回里屋了,你吃完饭去朱大哥家坐坐,他娘子不是让你帮她赶双鞋子吗。”他一撩门帘,进去了。 言冰挨着桌子坐下来,扒上口饭,夹片牛肉放进嘴里,在上月斋时,她还觉得这牛肉肯定是又香又好吃的,可现在嚼在嘴里,淡淡的,淡淡的,一点味道也没有,勉强将小半碗饭吃下,将碗筷收拾干净。 她对着里屋喊了句:“那我去朱大哥家了。” 里面极低地应一声,再没有其他反应。 夏虫(二) 她揣着两双鞋面,轻叩朱硫家的木门:“朱大哥,穆姐姐,我是小冰。” 穆沅来开的门,见小冰和个小雪人似的连忙拉她进来:“哎哟,这手冻得和冰一样,说了不急的,你怎么还是送过来。” 言冰搔搔头:“相公在家里有要紧事情做,我怕弄出声响耽误他,索性过来你这边。” 穆沅盛过一碗热气腾腾的汤,上面浮一层金黄的油花:“我下午熬了鸡汤,还剩下点,你喝。” “很香呢,穆姐姐的厨艺真的好。”她接过来,鼓起腮帮子吹吹,咕嘟咕嘟小口咽着。 穆沅拖她坐到床上,下面点了炕火,一会功夫,言冰的小脸变得红扑扑的,她把鞋面取出来,白缎面上嫣然描画着大朵的牡丹,选了粉色的线,绣完大半朵的样子,已经是栩栩如生。 “真正是巧手。”穆沅惊喜地抢过去看,“你咋画这么好看的,这手艺和谁学的。” 言冰难为情地低下头:“好像一直就会着,那天穆姐姐问我会不会,我就应下来。还不晓得姐姐可喜欢。” “喜欢,喜欢,比城里店铺里买的还好呢。”穆沅连连点头,“这方圆百里估计都没人敢得上这手艺了。” 朱硫凑过来说:“是很好啊,小冰说她以前生过大病,把很多事情都忘记得一干二净。” “哦,是吗?小冰,你不记得自己哪里人,家里爹娘尚在否?”穆沅小心试探地问。 言冰皱皱眉,好像很用力地想,然后一脸抱歉的表情:“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相公一个人,相公说我是孤儿,爹娘都不在人世,幸好有他一直照顾着我。” 穆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手背在后面对着朱硫摆了一摆,朱硫立马一拍脑袋:“看我这记性,说晚上要去和村口老铁合计借牛的事情,怎么给忘记了,你们姐俩做针线,我先过去。” “记得把皮袄子穿上,外边冻得什么似的。”穆沅细细叮嘱过,送他出门,又返回床上坐定。 言冰一直看着她,讪讪道:“姐姐和朱大哥真是恩爱,看着叫人眼热。” “怎么,你相公对你不吗?”穆沅不动声色地将盛着针线的簸箕捧过来,不经意地问。 “怎么会,相公对我可好了。”言冰不自觉地提高声音,“只不过相公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能一直陪着我而已。” “他都忙些什么呀?老不见他在家。” “我没问过,相公是要做大事情的人,他那么聪明,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言冰想着他的模样,低头傻傻地笑,“穆姐姐,你不是也说我相公一看就不是寻常人。” 穆沅一愣,随即接口:“是,你那相公长得真是好,那眉眼,是女人见着都会喜欢的。”她挤过身子,凑在言冰耳朵边,“可别告诉你朱大哥,不然他可爱吃醋。” 言冰连忙又摇手又摇头的:“怎么会呢,我绝对不会说的。” 穆沅压低声音,问了她几句,言冰的脸噌地就红了,象烧起来一样,支支吾吾地含糊不语,穆沅追着问:“怎么,还不好意思说啊,你们不是都成亲好几年了。” “穆姐姐,我们,我们。”言冰险些连手中的针线都拿捏不住,一只手使劲捏着衣角,脸都快埋进胸口。 穆沅偏偏还不肯放过她,又催问了一次:“我可都一五一十和你说了。” 言冰嘴唇开开合合,声音低不可闻。 “啊?你说什么?” “小冰,回家了。”一个清清亮亮的声音传进来。 言冰几乎嗖地从炕床上跳起来,结结巴巴的:“我相公叫我回去了。” 穆沅见再问不出什么,柔柔一笑:“傻丫头,你慌里慌张地做什么,被你相公看到,还以为我要吃了你。” “哪里有。”她一蹦一跳到门口,拉开门闩。 宋殿元长身玉立背着手站在雪地中,衣裳被雪光映得隐隐迭迭,见她出来,微微一笑,两道浓丽的眉舒展开:“小冰,很晚了,我来接你回去。” “恩恩。”言冰对着屋里大声道:“穆姐姐我走啦,鞋面已经绣好了。” “哎——”穆沅细细应她。 他伸手给她握住,言冰紧紧抓住他的手指头。 “脸怎么这么红。”他拨开她厚重的额发,将手放在她额头上,“别是着凉了。” 言冰笑得眼睛眯成条线:“穆姐姐家暖和呗,我这么好的身子怎么会着凉。” 两家之间的距离不过十多步,言冰数着数走,真想这条小路长一点,再长一点,就能一直抓住相公的手不放,相公的手指长长的,圆润润的,指甲修剪地整整齐齐,牵在一起很舒服。 原来自己家里也很温暖,看来相公早把炕炉点好,言冰梳洗好,宽了外衣,缩在厚厚的棉被里,只露出一双眼,望着宋殿元。 宋殿元好笑地看着她,清凌凌的眼此刻睁地圆圆,象只小兔子:“怎么了,小冰?” “我在想,穆姐姐家好宽敞,她家里屋只有一张床。” 他呆立在原地,没有回答。 “你穆姐姐是不是和你说什么了?”他的脸微微沉下来,眼光锐利,虽然严肃的样子也依然很好看,可是言冰觉察到了。 “相公,我说错话了?” “没有,你别瞎想。” “那你为什么不开心。”言冰闷闷地往棉被里又缩了一缩,方才从穆沅家出来,一眼看到相公的样子,那种欢喜,仿佛不能形容地美妙,可昙花一现般的,相公又变成原来那个带点冷漠的相公了,她不过多问了一句,只有一句话。 “快睡吧,你忙一整天了。”宋殿元在对面的小床上躺下,顺带吹熄了蜡烛。 “相公,今天我卖了十七个雕像,下次我还去集市。” “恩,下次还去。” “我再买上月斋的牛肉?”回来的时候,桌上放牛肉的碟子空了,言冰想着又有点开心,果然相公最爱吃那口。 “别买了,太贵。你坐一整天只赚那一点。” 黑暗中,他仿佛翻了个身,安静下来。 言冰想着穆沅咬着她耳朵问的话,她没有敢问相公,为什么我穆姐姐说的那些事儿她一点都不明白呢,抱着枕头,她睡着了。 夏虫(三) 隐隐远处有鸡鸣。 言冰习惯早起,身下的炕火已经熄灭,冬天的早晨冷得叫人贪恋那丝余留的暖意,不舍地从棉被中爬起,她在暗处摸索着昨晚脱下来的棉衣,缓缓穿上,动作极小。 眼睛适应光线,低头找到鞋子,她一步一挪到另一张床前,蹲下身。 宋殿元侧身而睡,整个人裹在棉被中,睡相很好,呼吸绵长,眉间舒展,长睫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睡着后的他,看起来清秀美貌,不似醒来时稍嫌锐利锋芒。 言冰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隔着相近的距离描摹着他五官,一点一点移动,心头满满装着的是数不尽的爱恋。 他的呼吸一窒,双眸打开,黑不见底,不知情绪,静静看着她。 言冰象个做错事被大人抓住的孩子,眼睛心虚的移开,手指停留在半空中向前伸又不是,收回来又不是,尴尬地笑笑:“相公,我吵醒你?” 他依然静静,垂眸敛神,沉静无语,眸底似深潭,清楚地映出她的倒影来,头发蓬散披在身后,鼻尖冻得红红一点,面貌再普通不过,惟独一双明眸含水带情。 “没事。”他坐起身,生丝般的长发顷刻铺开在棉被上,被他随手掠起,挽拢一头乌丝用发带松松扎起。 “那我去做早饭,你再寐会。”言冰想想还是将手收回来,相公的那种波澜不惊,让她产生一种疏离感,朱大哥和穆姐姐也是夫妻,可他们眉目间的神情,与自己家的截然不同,差别犹如天壤。 她到灶头边,拨开昨晚剩余的碳火,将红薯与白饭倒在一起熬成粘粥,盛起时在他的那碗下面磕了个鸡蛋,滚烫的粥倒下,鸡蛋凝结起来,洁白的蛋黄慢慢蔓延着将蛋黄整个包裹起来,瞬时被粥铺盖住。 粥端上桌时,宋殿元已经梳洗干净,穿着藏青色的棉布袍子,眼睛亮亮的,端起粥碗轻轻吹口气:“你怎么不吃?” 言冰单手撑着头:“我看着相公吃,心里觉得很开心。” 宋殿元淡淡一笑,拍拍她的头:“小冰,你还是象个孩子。” 言冰低头玩自己的手指,嘟嚷着:“人家哪里是小孩子,相公,我们都成亲好几年了。” 他的粥碗停在半空中,静止成一幅图画。 瓷碗幽幽闪烁,横亘在两人之间,绝然隔出一屋子的静谧。 片刻,他问:“小冰,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 言冰被他吓住了,慌乱地否认:“没有,没有,相公哪里都很好,没有更好的了。” “没有更好的了。”宋殿元重复着这句话,嘴边渐渐划出道弧线,声音越发低沉下去,“不过是你没有出这小镇,没见过更好的。” “什么,相公说什么。” “没有什么。”他加快速度,几口将热粥匆匆咽下,掠衣起身。 “相公,要出门?”言冰看看窗外,已经大亮,雪停了,染上一抹渗人的阴冷,望出去不过白茫茫的一整片。 宋殿元点点头,言冰跑到灶间包了两块干烙饼,想想又将肉脯塞一片进去,跑出来交给他:“相公带着吃。” 他垂头看看手上油纸包裹着物件,眼中温柔一沉:“小冰,我晚饭前就会回来。” 她点点头,乖巧地说:“那我做好饭菜等相公回来。” 送人出门,一直看着到他出了村口,连背影都忘不见,才讪讪地准备回屋,衣角却被一双小手拉住。 “小毛子,有事吗?”她蹲下身,与那豆丁般大小的孩子平视,额角抵住他的额角,孩子穿得多,层层衣服裹着,只露出胖胖的小脸,可爱地象只小肉圆。 他尽管拉住她衣服,将脸凑到她手心,用力闻闻。 言冰恍然地看看手,她刚才拿肉脯的时候,粘着蜜汁,她亲手做的肉脯是用相公打猎带回来的一个蜂巢上刮下的蜂蜜淹制而成,有股子特别的香味。 “小毛子是不是要吃吃?” 孩子用力抓牢她,似乎怕她逃走一样,她笑笑,将他抱起来:“那跟我进屋吃吧,外边多冷啊。” 她取出肉脯,用剪子剪成小块,放进小木碗中,又用湿巾帮孩子擦拭干净双手,把碗交给他:“小毛子慢慢吃,陪我解闷说话。” 孩子取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小心用唾沫含着,黑黑的眼睛湿漉漉地看着她,口齿不清地唤:“姨。” “这会吃了东西,才想到要叫我呀。” 孩子开心地笑起来:“姨,姨,好好吃。” 言冰坐在他对面做起针线,纳的是一双千层底的布靴,细密的针脚一圈又一圈,总怕不够结实,相公出去总仿佛要赶远路,特别费鞋,她悄悄地做了好几双放置在床头的柜子中,只要穿的那双,有丁点破损就赶着给他换新鞋。 别人都说新鞋络脚,可她做的不会,每一双都是又厚又软的,保证让每个脚指头都舒舒服服躺进去,鞋底纳地厚实,下雪下雨的也不怕渗水了。 她从来没有问过,相公每次出去,去的哪里,做些什么事,见过什么人,只要相公平安回来,她就觉得心满意足,等待也一样会很幸福。 “姨,我唱歌,给你听。”小毛子总算将含得淡而无味的小片咽下去,扑在她膝盖上,扭扭圆滚滚的身体,自顾自地唱起童谣。 这算孩子付出的报酬吗,言冰好笑的,也听不明白他唱些什么,稚气的声音听起来却能叫人开心起来。 小毛子在屋里跑进跑出地转几圈,突然支起耳朵:“娘,娘在叫我。” 言冰仔细听听,果然是。 “姨,小毛子回家家了。”他看着碗中没有吃完的肉脯,神情有点懊恼。 “小毛子将手手摊开,对了,对了。”她将肉脯都倒进他手心,“带回去吃吧,下次再来找姨玩。” 小毛子小心翼翼地捧着,回头又说:“姨,赶集,小毛子也去。” “好,下次带小毛子一起去。” 得到认同,乐得大眼睛弯成月芽芽,他欢天喜地地走了。 夏虫(四) 村里头来了外人。 村尾最后那一间空闲的屋子转借出去。 只是听说,言冰并没有见过有人进出,不过,相公最近很少出门,即使走出去,也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就转回来。 大半时间,他坐在屋中那个光线较好的地方刻着东西,身旁有两个小筐,一个堆放着散乱的方正木块,另一个是已经完工的成品。 言冰倚靠在门边看他,低着头,神情专注,胸以上浸没在阳光下,头发被光线折射出斑斓的颜色,她又想到方才在朱硫家见到的一幕。 宋殿元觉察到她的气息,抬起头,诧异地看到她脸上不寻常的红晕,问道:“小冰,你怎么了?” 她向他走过来,一张小脸红得涨鼓鼓的,双眼却亮得冒火,口中喃喃道:“我才从朱大哥家回来。” 他没有接口,耐心地等着她说。 “朱大哥和穆姐姐在玩亲亲,正巧被我撞见。”她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眼神勾人,轻声细语,“相公,为什么你从来没有亲过我。” 宋殿元呆在那里,根本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向来镇定的他,慌乱中站起来,想挪开几步,想错开她认真询问的目光。 可,已经,来不及。 言冰闭起眼睛,声音低到不可闻,但又是那样坚定无疑,语调隐隐有些倔倔的:“相公,亲亲我。” 面上一片坦然,嘴唇微微向上翘着,仿佛等待有人采邑的果实。 她等待着,良久,良久。 红晕一丝一丝退却下来,嘴角的弧度跟着向下坠落,她猛地睁开眼,果然,眼前人已然不在,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罢了。 心里面一样空荡荡的,她只觉得冷而已。 穆沅依偎在朱硫怀里,娇笑着,傻丫头,难道你相公没亲过你,要看得这么目不转睛的,不害臊。 穆姐姐,不巧被你言中,他从来没有亲过我。 之前,并不知晓夫妻间会做如此亲热的事情,只当同住一个屋檐下已经再亲密不过,一切不过都是她的猜想。 是她想错了。 言冰微微一笑,笑得心口微颤,径自朝院内走去,趁着太阳好,将一笼子鸡放出来晒晒,随手抓把米撒在地上,一窝蜂地抢食,有只小的,被挤在中间,懵懵懂懂地半睁着眼,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样子。 言冰将它抱出来,毛茸茸的身体在她冰冷的指尖下微微打颤,却认得她的味道,不避不闪的,她又抓了米特意喂它,然后看着一群鸡在院中奔来跑去好不热闹。 一直到太阳下山,宋殿元推门进来,他走的时候匆忙,没有将门插好,回来的时候,依旧一推而开,只看见鸡群在院内散乱嬉戏,言冰坐在一边的凳子上,双眼茫然然地看着地下,青石板上差点被她看出一朵花。 “小冰。” 她听到声响仰面看他,不做声。 “小冰。”他试着向前靠一步,她的表情倦怠憔悴,叫他看了不忍。 她回过神,怯怯地说:“相公,我忘了做饭,太阳下山了。” 宋殿元过去一把用力将她拉起来,触手冰冷,心的一角塌下来,柔声道:“那就不做饭,我们去村口吃。”将她两只手包在掌心中揉搓片刻,直到感觉不太冷了,牵着她,言冰乖巧地跟在后面,没有作声。 她的世界是他一手建立的,第一次,言冰觉得相公,其实很陌生。 两人站在小饭铺前,言冰半个身子靠在他怀里,身体自动向温暖的地方靠拢的本能反应,她用脚尖刨着地,动动唇,呐呐低头,后面的根本听不到。 宋殿元将耳朵凑近点,想听清楚她说什么。 言冰望着他半透明的耳朵,和耳后那一片小小凝脂般的皮肤,犹疑地:“相公,要不我们还回去吃,外边吃,很贵。”然后伸手用食指,忍不住摸了那里一下,恩,手感很好滑滑软软的。 他整个人立时缩回去,哭笑不得,倒吸着气,拽着她手,拖住往里面走。 坐定下来,他问她想吃什么,言冰想了想,眉头皱皱,往两边的桌上各自瞄了一眼,下决心回答:“我想吃碗光面,要多撒点葱花的。” 宋殿元忍着笑,唤老板过来,点了两个小菜,一角清酒和一大碗肉燥面。 言冰整个人放松下来,嚷嚷着叫老板找油辣椒过来,用筷子挑了一大陀拌在面里,先用力吸一口气,赞道,好香好香,然后大块朵颐。 宋殿元自斟自饮,面上清清淡淡的笑容,筷子点到及止。 “相公,你要不要也吃点。”她讨好地将半碗面推到他面前,嘴巴油光光的,额上一层细汗。 他掏出帕子帮她擦干净,然后就着她的碗吃了几口,辣椒与肉燥混合在一起,果然香得很。 言冰瞅瞅帕子一角绣着小小的浅蓝色雪花,正是她上个月送给他的,心头更乐,抢着他的酒盏灌了一口,热辣辣地下肚,宋殿元已经夹了小菜凑到她嘴边,哄她一起吃下。 门口一阵喧杂,又有客人进来,老板迎上去。 言冰阁着他的身体往外看,一群生人面孔,三男一女,那女的,唔,长得很标致,水红色的斗篷脱下来,衣裳的款式是她没有见过的,层层叠叠,衣领处还搭着毛皮,耳坠子是一双上好的珠子,在店铺的烛光下,隐隐含晕。 大概,就是他们说的搬来村里的外人了吧。 那女子也正打量他们,瞥过言冰,眼光停在宋殿元身上,从头到脚地刷了一遍。 言冰在桌子下面拉过他的手:“相公,我吃饱了。”相公两个字说得很大声。 宋殿元付了帐,薄唇轻抿着勾起一角,眉眼间笑意盈盈:“要不要带些卤蛋回去吃?” 言冰连连点头,嘴里塞得鼓鼓嚷嚷口齿不清:“要,要四个,一人两个。” 老板将卤蛋包好了递给她,她一手提着,一手紧紧拉着他的手,走过那桌的时候,四人的眼光似乎都跟随着他们,而宋殿元始终没有看他们一眼。 夏虫(五) 言冰牵着小毛子的手,对小毛子的娘嚷嚷:“太阳落山前会带他回来的,你放心好了。” 毛家婶婶帮孩子将帽子再扣扣好,又把小脸上鼻涕擦掉,放心地答:“小冰做事情一向妥帖,我做好吃的等你们回来吃。” 回身走,言冰小小声道:“小毛子,晚上我和相公到你家蹭饭呵。” 孩子吃吃地笑,用力点头。 他一直很乖,言冰摆摊的时候,自己坐在旁边吃手指,有人将雕像踢歪点,他连忙起来将东西摆到原来的地方。 今天只有言冰一个人,一大早穆沅说身体不舒服,朱硫只得留在家中陪她,夫妻俩人一直陪着歉意的笑,穆沅更是将贴好的面饼裹了塞在她手里,好似有多对不住她一样,弄得她怪不好意思的。 卖糖串的走来走去几次,小毛子的眼睛跟着那人过去过来,过来过去,言冰逗他:“小毛子是不是想吃呀?” 小毛子嘴巴张张,没出声。 “不做声就是不想吃咯。” 小毛子紧抓住她袖子,很小幅度地点下头,如果不是言冰盯着他看,真看不出那个小小的脑袋动过一丝一毫,笑着唤过卖糖串的。 两人抓着长条的草扎子挑来选去,将顶上最大的那串拿下来,言冰付了钱,小毛子用两只手牢牢握住糖串的竹签,只会说一个字了:“大,大。” 言冰数数,糖串里裹着六个红彤彤的山查果,外边的糖稀冻得半透明的:“小毛子尝尝甜不甜。” 他小心地凑到嘴边,伸出小舌头舔一口,吧唧吧唧嘴唇,又舔舔:“甜,姨,好甜。” 言冰摸摸他的头:“小毛子慢慢吃,姨要做买卖呢。” 这天说变就变,上午太阳还不错的样子,才晌午等两人就着清水将面饼吃了,又开始飘起迷迷蒙蒙的雪花。 街市上的行人逐渐减少,言冰不死心,眼巴巴地坐在那里想再多卖掉几个。 糖串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还剩下最后一个最大最红的,小毛子再不舍得吃,捧在手心里,当玩具滚来滚去,粘在皮肤上的糖屑被舔得干干净净。 言冰用布将雕象一个一个擦过来,一双精致的牛皮靴子定在她面前,然后一个清朗朗的声音问:“这多少钱一件。” 她头也不抬,继续干手上的活:“廿文一个。” “咦?”那人不置信地回。 附近的村子里,民风朴实,这半月一次的街市都是差不多的摊子,言冰报出价格,对方愿意买就买,觉得价格不合适笑笑就走,这是第一次有人质疑她的开价。 言冰仰起头,看住对方。 那人从头到脚都被白色的雪裘包裹得严严实实,象一只雪白的大熊,很高很高,他眼光落下来看到言冰的脸,再一次发出同样地疑惑:“你是?” “姨。”小毛子跑过来将光秃秃的一颗山查果给她看,“姨吃。” 她哭笑不得地婉拒他的美意,全是他的口水,谁敢吃啊。 “姑娘,我不是嫌贵。”那人估计是读懂了言冰的表情,连忙解释,“我看着是好东西,放到城里能卖好价钱,廿文卖贱了,才发出那样的疑惑,请莫要见怪。” 言冰报以灿烂的笑容:“没事,没事。是我相公自己雕刻的,拿到集市上来卖不过是略微贴补家用,这位大哥一看就是城里来的,有眼光呢。”后面半句,她没说出口,既然城里能卖好价钱,你就好心都买去吧,今天生意惨淡着。 她虽然没见过什么外人,不过对方的衣饰华美讲究,估计是个有钱的少爷,她抬眼,见那人一直盯着她的脸看,用袖子赶忙擦擦:“我脸上有什么吗?” “好多糖屑。”那人温和地笑,“那姑娘数一下数目,我全部都买下来。” 这话真动听,言冰顾不上擦脸,将草筐整个搬过来:“一共二十六个,都在这里。” 那人含笑点点头:“好,帮我装在一起好吗?” 言冰决定连草筐子一起送给他好了,将软软的干草一层一层装好:“大哥,可以了,你准备怎么拿回去?” 那人掏出一块银子递过来:“我没有带铜钱,这些应该够数了。” 言冰吓一跳:“太多了,我兑不开。” “不用兑,都给你。” “不行。买卖归买卖。”言冰态度坚决,仔细瞅瞅对方,言谈温文尔雅,举止也很大方,不象是坏人。 “要不这样,你不是说这集市半个月一次,下回,你再带三十个过来给我,钱,这次一起给。”他提议解困。 好建议,不过再加三十个,估计也抵不上这块银子,可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那大哥,东西你怎么拿。”言冰捧着大大的草筐子,上下打量他,实在看不出这个身裹雪裘的男人会愿意干这力气活。 他又笑了,看得人心里暖融融的,言冰想,原来这个人长得也很好看,一点不比相公逊色,不过他很爱笑呢,真好,真好。 那人将尾指放进口中,吹了道极清亮的口哨,直冲云霄。 言冰眼前一晃,真的是一晃,又多了个人,笔直站在那里,也穿一身白,不过是白色锦缎的袍子,轻便得多,她揉揉眼睛,动作真快,她依稀好象记得有种叫做轻功的功夫,是不是就是这样子的。 “交给他就可以。”他做好安排。 言冰将草筐子慎重交付:“要轻拿轻放哦。”那人直愣愣的,仿佛还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直觉地接过,抱住,言冰好心地提醒他:“筐子上有背带,可以背着走,方便些。” 那两人走了,言冰恍然若失的看看一整片空地:“小毛子回家了。” “姨,才吃了面饼。” 他意思是时间还早,还能再玩会。 “可我已经将东西都卖光了,早就早些回去吧。”给相公个惊喜也不错,赶着做顿好的,不对,不对,晚上可以去小毛子家蹭饭。 结果是,给相公又买了上月斋的熟牛肉,先塞两片在小毛子嘴里,他还津津有味地玩着那颗又大又圆的山查果。 回去的路上,言冰突然想到,她和那人说过这集市是半月一开吗?说过吗,真说过,为什么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夏虫(六) 走到村口的时候,雪,更大了,成团的迷蒙住眼睛,沾在睫毛上,看出去也是白花花的,言冰囫囵抹一把,抓紧孩子的手。 赶紧地把小毛子送回去,毛家婶子笑着问,怎么回得怎么早,才刚过晌午。 小毛子唧唧喳喳地抢先着告诉他娘:“姨,都卖光了,全部。”说得不够过瘾,抡圆两条小胳膊,风车轱辘样地在房间里绕着圈子跑,“还给小毛子买糖吃。”献宝似,又把那仅余的山楂果自怀里取出给他娘看,老话一句:“娘,吃,吃。” 毛家婶子摸着他的头:“乖,小毛子自己吃。” 言冰将另外买的一小包酥糖给了他,早没给一是怕他在路上偷吃,另一则,酥糖吃完要过水,怕小孩子半路噎着难受。 毛家婶子指指灶台:“汤都炖上了,孩子他爹昨天打到只雪鸡,老肥的,刚巧我又挖到一撮花菰,放一起炖香着呢。” 言冰咽了口口水,笑着接口:“晚上来,晚上来。” 将酥糖小心收起,毛家婶子扭捏着“过年才给他买这些,怎么要你破费。” 小包酥糖是十五文一包,不算贵,不过村里人没有闲钱给孩子买,过年时,可能才得到一包,用手指撮着,能吃到来年开春。 不是发了点小财,觉着是因为带了个小财神才奖励他的吗,言冰乐呵呵地念叨。 一心只想着早回去给相公个大大惊喜,她怀里还揣着上月斋的牛肉呢,回去拿个葫芦再去酒铺打几角酒,晚上两人人凑一起热闹热闹,那么大一块银子,整个冬天都不用愁柴米油盐。 欢天喜地地到了家,院子的柴门虚掩着,没有关实,难道相公出去忘记关门了?还是…… 屋内有人,推着门进去,她随身将外套脱下,搭在椅子上,又将熟肉草蒲搁桌上。 她放轻脚步走到房门口。 细细的声音隔着门传出来,仿佛是喘息声与呻吟声交杂在一起,陌生的感觉,言冰站在那里听着,脸不知不觉中发烫,她不懂得是怎样的动作才会产生这样的动静,这是她从没有听到过的。 声音是从里屋传出来的,有一声没一声,若有若无,象被一条细线牵引着,晃晃悠悠越拉越长。 她迟疑了一下,定定神,心慌得和什么似的,小鹿乱撞,发鬓处的筋脉突突狂跳,连连吸了两大口气,原本粘在脸上的雪珠都化成水,沿着轮廓向下淌,蜿蜒,冷,很冷。 用力一把推开门。 相公在那里。 还有另外一个人。 言冰记得她,那日在村口的饭铺,她穿水红色的衣裳,长得很标致,水灵灵的眼一直留意着相公,言冰以为他们只是陌路人,因为相公压根没去看他们。 此时她几乎什么都没有穿,大片雪白的皮肤裸露在空气中,纤细的腰肢起伏出一道美好的弧线,从门口进来的风,吹得她皮肤上起了一颗一颗小疙瘩。 他们同时转过来看着她,好像她才是那个不速之客。 相公穿得略微多那么一点点,乌黑的头发散开在青色中衣上,细长的眉眼微微上扬,看起来有点妖魅的风情。 这是言冰所不熟悉的场景,她隐约晓得他们在做什么,张口结舌着,说不出一个字。 “啊!”那女子反应过来,慌乱地扯住棉被掩盖住身体。 相公呢,言冰转过头去看他,愣愣的,冷意更甚。 他冷冷地回望她,冷静如常,无情无绪的眸子:“小冰,你先出去。” 言冰整个人傻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垂下眼睑很小声地问:“你说什么?” “你先出去,我们要穿衣服。”语气隐约是不耐烦了。 在一阵幻觉般的迷惘后,言冰低下头,轻轻扭着衣裳的一角,渐渐使上劲拉扯,进屋的时候,眼前两人贴得那样近,鲜红的嘴唇落在宋殿元耳后的位置,那样那样亲密的动作,不是只有夫妻两人之间才能做的吗。 不,不是,相公从来没有如此亲近过她,没有贴身的拥抱,没有甜美的亲吻。 穆沅那次凑在她耳边低低问她,在床抵间,她那好相貌的相公是何等的能耐,她似懂非懂,却没有告诉穆沅,他们分床而卧,她睡大床,相公睡小床。 因为那天,她看到穆沅家的里屋只有一张床,他们夫妻是睡一起的,想来冬天抱在一起睡会很暖和。 言冰听到自己的笑声,几乎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居然笑了,干涩的笑声异常陌生,听来不象自己,边笑边说:“你从来没有亲过我。” 她没有再去看也不敢看宋殿元脸上的表情,扭身冲了出去。 村里只有一条路,她慌不择路的,也只能有一个方向,心里只念着件事情,相公不要她了,相公有了别人,相公不要她了。 经过朱硫家门前,他好像叫她一声,大概是看到她慌乱的样子,想出来拦她,可她没有停下来,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能跑这么快,路,此时是没有尽头的。 跌跌撞撞的出了村口,她丝毫不想停下来,雪珠打在脸上生疼,她索性把眼睛一闭,继续用力向前跑。 天已经暮色。 耳边一声响哨,空隆巨响,她被股重力撞到,再要睁开眼,来不及了,肩胛处剧痛。 一匹高头大马迎面撞翻她,蹄子稳稳自她身体上踩过去。。 “不长眼睛啊!”马上的人不但没有歉意,还恶狠狠地骂道:“早死也不要死我面前。真是晦气。”鞭子一扬,赶着马去了,多看她一眼都嫌碍事。 言冰苦笑着,真是祸不单行,想扒着雪爬起来,才发现伤势比她预料中的严重,不但肩膀处,好像连腿也分毫不能动弹,轻微的一动都能痛得全身抽搐。 索性放平身体,躺在雪地上,冰冷冷的,她仰面看着纷乱的雪花再目光所不能及的天空处呼啸而下,相公并没有出来寻她,是他叫她出去的,疼痛依稀缓解下来,慢慢的,整个身体僵硬住,不再感到寒冷,只有浓浓的倦意拥上来。 黑暗瞬时将她湮没。 夏虫(七) 一梦三日长。 言冰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委实舒服,无梦无厣,一大片黑色沼泽直接没顶的感觉,若不是身体略有颠簸感,可能她还要睡下去。 眼睛睁开,她先看到木头雕花的顶,她身在何处?仔细瞅才发现顶上雕刻着一种蔓藤的植物,栩栩如生好像迎风招展的叶片下,开小颗小颗的花朵,每一朵都如同长开的嘴唇,玲珑剔透,她忍不住伸手去摸,身子上盖的东西往下滑,她用另一只赶紧抓紧,软软暖暖,一件极大的雪裘,通体没有一丝异色,十分眼熟。 “你醒了?”有人出声。 言冰才晓得对面就坐着个人,她,她是在一辆极大的马车中,难怪感觉怪怪的,一直不消停。 那人凑近过来看她,一只手直接按上她的额头,试探到满意的温度:“不错,不错,烧已经退了。” 言冰被吓住了,一个大男人,离她这么近,上来就动手动脚,而且有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你要带我去哪里!” “嗯——”那人象是在仔细考虑她的问题,“我们去南边。” “为什么,我都不认识你。”这一句几乎是惊叫了,她遇到坏人了,怎么办,他们是不是要把她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卖掉? 马车在那声惊呼后,猛地停下来,门帘一撩,又进来一个。 车内是很大没错,可挤三个人就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了,言冰见进来的还是个男人,再无犹疑,一把抽出发髻中的木钗,点住自己咽喉:“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语调闷得快哭了。 对面的男人好整以待的回答她:“我在秋水镇外边的雪地上拣了你,那时候你已经冻得硬邦邦的,我们要赶路,就顺便带着你,我们没有恶意。” 后头进来那个,看看没他的事,一声不发又出去了,马车继续前行。 “我们认识的,你忘记在集市上,你还欠我三十个木雕。” 雪裘,两个男子,她抬头对上一双漂亮的杏眼,满满的笑意。 是,她认识他们,有过一面之缘。 “你把手里的物件放起来。”他好生安慰她,“如果你现在想回去,我给你银子,离我们出来的地方也不是太远,你想回去吗。” 言冰呆在那里,晕厥前的一幕硬生生地跳出来,她从集市提前回去,看到相公与陌生女子在家中欢好,没有一句解释,相公的表情比冰更冷,她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她不想回去,回去两个人如何再在一个屋檐下相处,天天相敬如冰,或者她再踏入家门时,相公已经写好休书等她。 手松了一分,慢慢放下来。 浓密的发铺卷而起,因为一直梳成辫子再挽在头顶,发梢微微卷曲,撒在雪裘上。 那人称赞道:“真正一头好发。” 她听之不闻,他扔过来一把小梳,她接了迟缓又熟练地重新梳理妥帖,已经知道他们不是歹人,心里尚有一丝不放心:“我想回去的时候,真的可以立马走人?” “可以,可以,现时你就当到南边去玩一段日子。”他的提议总是恰到好处。 言冰觉得这样也好,她是一个孤女,也没有娘家可以回避哭诉,离开段日子,如果相公回心转意,应该会出来寻她,相公,他想找自己的话一定是能找到的。 “大哥怎么称呼,我姓夏,名言冰,家里街坊都叫我小冰。” “夏——言——冰——”他微微咀嚼三个字,良久,再展笑颜,“在下柳若茴,外头赶车的是我师弟稽延,那日你也见过他的。” 言冰点点头,站得笔直的那一个,没有镜子,她只得将头发编成两条辫子垂下来,木钗掉落在一边,她垂头看手上的小梳,温润的淡黄颜色,柄端有个小小的印记,看不太清楚,好像是一朵花的样子。 “这把发梳原是旧物,你喜欢就收起来。” 言冰也不客气,拿来端端正正插在脑后,不用细看也知道是个好物件,她问一句:“南边哪里,远不远?” 柳若茴正经告诉她,他们用了四匹好马,稽延又是赶车的好手,大概是半个月的行程,可以到达目的地。 言冰第一次坐大马车,戒备一去,难免好奇,东摸摸,西碰碰,手指缠绕在纹理间,不舍得放下。 “小冰多大了?” “十七。” “我看着不象,身量上好像只有十五。” 言冰瞪他一眼,自己身材不高不用他赶着说:“相公说我是十七了。” 柳若茴听了好笑:“年龄是父母说的,哪里有相公知道你多大的。” 言冰眼色一黯:“我是孤儿,前些年又生了一场大病,以前的事情都忘记了,也不记得父母长什么样子,是哪里人。” “难怪那天在集市,我见着就觉得你不象北方人。一大堆粗木桩似的人当中,好像插了根细柳条。” 这人说话的法子听着稀奇,不过怪有意思的,他没有问过,为什么她会一个人躺在雪地里,差一点点死去,为什么她愿意离开秋水镇背井离乡,不过谈话间,他双目澄清碧碧,应该也能猜到几分,不问最好,不问最好。 好歹他救她一命,所以她信誓旦旦地说:“我以后会报答柳大哥的。” 他边笑边摇头,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只当收个小妹妹。”从木格中取出一个雪白的枕头,斜斜依着。 那枕头和言冰枕的是一样的,异常柔软,不象家里的,用荞麦壳装得满满当当,睡起来略硬。 “是鸟的羽毛。”他闲闲提了一句,“我出门都要带这一对,不然怎么也睡不着的。” 马车稳当地停下来,稽延的声音从外边传进来:“天色已晚,前面是个客栈,我们留宿一宿,明日继续赶路。” 柳若茴看看言冰,低头略微一想,拖出条藕荷色的斗篷递过来:“小冰穿上这个,外边冷,你衣裳太单薄。” 言冰张大着嘴巴:“柳大哥怎么连女人的衣服都有准备的。” 他狡黠地眨眨眼睛:“以备不时之需,这不正好派大用处。” 掀起帘子,言冰扶着他的手,轻快地跳下车,一抬头,杏黄色的酒旗迎风而展。 东来客栈。 夏虫(八) 双脚落地,言冰哎哟一声雪雪呼痛,方才躺着还好好的,怎么松松筋骨就全身都痛得象打摆子,一双眼睛溜溜地看着旁边人。 柳若茴腾出只手架住她的胳膊,支撑住大半的体重,柔声道:“忘记告诉你,你肩膀地方的骨头被撞伤,我先前给你吃了丸药,不过伤并未好,只是暂缓疼痛,这路上也没有好大夫,到前面大城镇再做处理,你做什么都要轻手轻脚才行,这样跳下来还不真被散架一样。” 不说还好,一说言冰觉得痛得更厉害,虽然不用使劲,可她也不愿意整个人靠着他,这,多丢人啊,她用眼角瞟瞟,还好,他的表情很自然大方,而且柳大哥长得好,一点不会让人往歪处想,看着他显得瘦,手劲丝毫不小。 定了三间房,言冰瘪瘪嘴觉得有点浪费,其实两间就好了,何必浪费钱,等柳若茴取出一碇大银交到帐台,她才不做声,有钱人,不能和她一个观念,自己荷包里那个小些的银锭也是他的手笔,那时侯走得匆忙,荷包栓在里面衣服的腰带上没有来得及解下来。她手伸进去摸摸,荷包在,银子也在,心定不少,万一,只是万一呵,她想一个人跑路也还有点盘缠。 柳若茴在帐台细细叮嘱很久才回到她坐的桌子边:“你回房歇息,我让他们准备清粥小菜会送上来,掌柜的还说这个镇子上有个不错的大夫,看伤筋动骨的很是拿手,我也让他们帮着去请来,如果能看好,一路上这颠簸自然就不会太辛苦了。” 言冰边听边应,转头看看:“那稽二哥呢?”柳若茴是柳大哥,稽延是师弟,自动降级为二哥。 柳若茴点点她鼻子,笑道:“他有点事情要办,不用担心他,我送你回房。” 言冰赶紧用手捂住鼻子,这么亲昵的动作,可他做起来,好像真的是大哥哥对待小妹妹一样亲切热络,不叫人生厌。 “来,我扶着你。”他伸着手,见言冰左右别扭,两道眉毛微微皱着,大概疼得不轻,索性一腾空将她横抱起来,“小二,我妹子身体不适,你先带我们回房休息。” 言冰唔一声,柳大哥都说是妹子,反对的话也没好意思开口,不然倒显得自己小气,还好就那么十过多个木阶,店小二开了房门,迎他们进屋,又眼巴巴地出去。“客官请先歇息,饭食一会儿送来。” 柳若茴抛过去碎银子,说碎,也足有一钱多。 房间里有股子熏香味,淡淡的。 柳若茴将她放下,盖好被子,左右一打量:“到底也是大镇子,客房还算干净,还熏了桂花香。” 言冰两只手握住被子边沿,唯独露出双眼,万一柳大哥一高兴又点她的脸,总不太好,她是有相公的人了。 他搬张椅子坐到床边,脸上的关切看起来很真:“小冰,痛得厉害吗?” 她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 他按住被角:“你别多动,小心伤及骨头。刚拣到你那会,我给你吃了镇痛的药丸,所以你醒来一时没察觉,不过那药性子极烈不宜多吃,所以打听到能有大夫,我就没再给你吃,你先忍一忍,如果痛得太厉害,记得要说。” 她把头伸出一点,挤出个笑脸:“柳大哥,其实不是很痛,我能忍。”不忍也要忍。 柳若茴微微低下头来看她,呼吸靠得很近,轻喷在她脸面上,她一时慌张躲不开。 门外传进一个女孩子脆脆的声音:“客官,饭食都预备好了,你要买的衣物也拿来了。能送进来吗。” “是掌柜的小女儿,我让她去买了干净的衣物替你换换,你吃完东西,大夫也差不多该到了。”他立起身,“我先回避下,等你都弄好了,我和大夫一并再过来。” 言冰赶紧点头,细细喘两口气,方才他凑过来,她一时屏住气没敢呼吸,见他出了房门,浑身一松,刹那间说话的力气都没了,隐约似乎听得脊柱那里一阵细微的喀嚓喀嚓,慢慢软了身子。 碧梗粥,八色小菜,热腾腾,喷喷香的。 那女孩子手脚伶俐用枕头帮她半靠起身,用小勺喂着她吃,她眼睛落到哪个菜上,马上会夹起一点点送到嘴边,头次被人伺候着,言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吃了些什么,只觉得都十分可口,一直喝下两碗粥才停下来。 接着帮她换衣服,到底也是女孩子家,样样都买齐,连袜子都是簇新的,小心翼翼地脱到里衣时,那女孩子惊呼一声,立马握住嘴压下去,她明白大概是伤口处狰狞恐怖吓到人家,最后又将那只荷包帮她拴在原来的位置。 “我替客官梳个镇子上最新的发髻花式。”拆开发辫重新细细编好,将换下的衣服统共抱起问:“客官,这些还要吗?” 言冰默然一会:“要的,劳烦帮我洗一下。”那衣服还是去年秋天,相公上山打到一只狍子,拿到集市去买个好价钱,特意扯了几尺布新做的,他自己却说不用做衣服,剩下的银子存在床头小柜里。 哪怕新衣再好,旧衣,她不舍得说扔就扔了。 “好的。还要用点点心吗?我让厨子好早些准备上,清粥不耐饥的。”见她略微迟疑,又建议道,“我看客官身子上带伤,恐怕有些吃食有忌讳,要不就素菜水晶饺和芙蓉红软糕两件,清雅适口,最是清脾润肺的。” 反正都是没吃过没听过的名,言冰只会顺着点头,人家都考虑周到,她怎能说不好。 店家女孩抱着旧衣出去,不时端着热水进来:“客官,洗个脸,擦擦手。”绞了热热的巾子,仔仔细细地将裸露在外边的皮肤擦抹干净,笑吟吟地一拍手,“我就说呢,有那样好相貌的兄长,妹妹也一定是个美人儿。” 言冰咧咧嘴,就算把她整个人放大桶子里用鬃毛刷用力里外刷上三遍,她那长相也变不成美人,这店家女孩太抬举她了。 夏虫(九) 人未到,咳嗽声已经传进来。 言冰躺在床上,听那猛烈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就像是勺子刮在药罐里一般,听起来让人牙齿发酸,真想爬起来去帮那人拍拍背,这样咳,只怕是要把整个肺都吐出来了。 不过,爱莫能助,她现在一点都不能动,伤势仿佛更加严重了,连转动脖子都觉得好困难。 咳嗽声停下来,柳若茴的声音恰好响起:“小冰,大夫来了。” 门推开,一前一后进来两人。 言冰望住眼前这个憔悴不堪的女子,白色的衣襟前一滩深色的血痕,刚才在门口咳嗽的人是她吗,她就是大夫? 白衣女子眉头一皱,双手搭住她的左爿肩膀。 “大夫,她的伤势?”柳若茴探过脸来问。 “只是被马的前蹄踩踏到而已,无大碍。”十指灵活地在她肩胛间摸索,“都只是外伤,并未伤到筋骨。” 言冰认可地点点头:“是被一匹大马给踩了,大夫说对了。” 白衣女子的神情倨傲,不过看人的眼神还算温和,摸出一只青玉的小葫芦,倒出六枚暗褐色的药丸,取一丸塞进言冰口中,其他的交给柳若茴:“一日一丸,六日后即可复原,期间不可饮酒,”停一停,眼波轻轻流转在他脸上绕一圈,“亦不可同房,请这位公子先出去。” 柳若茴摸摸鼻子,识相离开。 言冰心情大好:“大夫,我已经没事了。” 白衣女子轻哼一声,嘴角微微翘起:“你怎么知晓我在这里的?” 言冰啊了一声:“不是柳大哥说让账房上帮忙找个大夫来看看我的。” 白衣女子挑起一道眉毛:“你当真不晓得我是谁。” “呵呵,我知道你是大夫。”言冰笑眯眯地答。 “装疯卖傻。”白衣女子沉下脸来,右手一翻抓住她身体,将她整个翻过去,化掌为抓,撕开她后背的衣衫,一大片细白的皮肤露出来。 言冰挣扎间惊呼出口,等候在门口的柳若茴忍不住冲进来。 大概是平常捂得牢靠,这腰背后的肌肤真是晶莹剔透,微微泛起一层粉红,只一点点隐在皮肤下,让人看了想伸出手去摸上一把,五颗鲜红的痣,按照顺序排列,映衬着她的皮肤越发透出诡异的诱惑。 “果然不出我所料。”白衣女子眯眼一笑,眼角俱是风情,别过脸去呵斥,“谁叫你进来的,出去!” 柳若茴生生定在原地,张口结舌:“这是什么?” “反正不是守宫砂。” 鬼也知道不是守宫砂,他在心底暗暗道,有人画这么多守宫砂的吗,而且还画在背上。 白衣女子拖过锦被将言冰的身体盖好,半哀怜半幸灾乐祸地摸摸她的头:“可怜你身上被种了这个,自己却不知道。” “是不是有毒?”她伸出脑袋问。 白衣女子笑得更欢:“是毒就好咯。” 言冰一张小脸立时比苦瓜还难看:“那大夫的意思是不是我得了不治之症?”她虽然看不到自己背后究竟有什么,可见两人神情也大致能猜出是不太好的东西,那这几年除了偶感风寒,怎么不痛也不痒的。 “大夫请借一步说话。” “不用不用。”白衣女子索性笑得弯下腰,边咳边笑,“就当着她的面说也无妨,让她自己知晓也是好的。”她直起身,勉强止住咳,指着自己道:“在圣天门门下弟子面前,我的身份也无须隐瞒,我原来的名字叫上官蔻童。” 圣天门?言冰疑惑地看看柳若茴,那是什么? 柳若茴对她勉强一笑,手势大致是叫她先将话听完,再详细解释给她听:“原来你是那个失踪三年的妖毒蝶。前辈的外号虽然骇人,其实双手并未沾过血腥,只是因为用毒太过于出神入化才得此外号,而且听闻前辈与家师颇有渊源。”这话大半是刻意说给躺在床上支着耳朵等答案的言冰听的。 “原来你师傅还提及过我的名字。”她眼里兴味起来,“可惜三年前,我被人种下毒蛊,只得隐姓埋名预备在此了此残生。” “柳大哥不是说大夫很有名很厉害的吗,为什么要躲起来。”言冰直截了当地开口问。 柳若茴看看上官,叹口气,怕是这女子实在太骄傲,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现在狼狈的样子,才不顾一切躲藏起来,连她都化解不开的毒蛊,会是什么,是什么人所下。 “我中的毒虽然厉害不过一时三刻也不能让我毙命,而这位小妹妹的毒,不!应该说是毒蛊,你方才也见到她背上的红痣了,漂亮地很。” 柳若茴脸面微微一红,点点头。 “那可不是天生所生,这毒蛊有个名字叫北斗星,等七颗红痣长齐——” “长出会怎么样!”言冰调高了嗓子,飕飕地尖。 上官笑容诡秘:“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书上没有任何记载。” 我咬牙,我切齿,言冰恨恨得看住她的脸,这人太坏了,吊足了胃口却不给人一个踏实。 “那请问前辈何时会长出第六颗红痣?”柳若茴问的是要紧。 “它想长出来的时候自然会长出来。”上官看起来真是满心欢喜的样子,“记得最好不要想办法去化解,可能会催化毒蛊进化的。如果哪天毒蛊发作,小妹妹还可以到这里来找我。” “你不是说不知道会怎么样吗?”言冰捏着被角小小声音。 “现在不知道,或许到时候就会知道了。”她好脾气地答着。 柳若茴听出上官的言下之意,或许毒蛊发作时,会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时找到她,或许她能给言冰一个解脱。 傻孩子还巴巴拉住上官的衣袖说:“谢谢大夫。大夫也把中的毒名告诉我,没准以后我打听到化解之法,我也会回来这里告诉大夫的。” 上官眼神一软,又摸了摸言冰的头发:“我中的毒蛊叫作青衣,你可记牢靠了。” 言冰点点头:“嗯,我记下来了。” 上官淡然一笑,转身即走。 柳若茴伸手想拦,犹疑片刻,终于还是将手背到身后。 夏虫(十) 真正耽搁了六天。 开始启程的时候,言冰还以为他们是赶着去哪里,大夫走后,柳若茴郑重宣布,他们在客栈先住下,等她把伤养好,说是万一路上再震动殃及伤势,又找不到好大夫就大事不妙,她乐得同意。 后来稽延回来,双手空空,也不见提什么,样子倒是风尘仆仆,象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以前相公如果出个远门,回来也是一样的样子,鞋子衣摆边上都是土,整个人会脱型掉一圈圈。 言冰躺在床上用手去捞背上的肉肉,皮肤光滑整洁,什么都摸不出来,不过听大夫的形容,恐怕是不得好了,肩膀上的伤势倒好得彻底,她又是欢蹦鲜跳的一个好人。 可是,她想回去了。 将新买的衣服统统都换下,穿上自己原来的衣服,规矩得绑好辫子,将新收来的梳子收进荷包,她过去敲柳若茴的门。 没有人在。 再过去一间,是稽延的房间,依然没有人。 她顺着楼梯往下走,正看见他们上来。 柳若茴的脸色苍白,抬眼看她,尽力在笑:“小冰都好了。” 言冰让过身去,借路让他们上来,手抓住围栏,低一低头说:“柳大哥,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对方默然。 她只能继续说:“既然大夫说我可能命不长久,我想回到秋水镇回到我相公那里去,和死相比,当时我出来的理由太小了。” 想到如果临死前都不能再见到相公,她的心猛猛一抽,相公会不会在寻她。 “小冰,你不能一个人走,我们要带你去南方。”柳若茴的嗓子微微有点哑,不似平日的清润,双眉紧皱。 “为什么?柳大哥说过,我想走的时候自然可以走的。”她摸摸荷包,她自己有盘缠。 “那是当时说的话,此时情势不同。”他伸过手搭住她的小臂,半劝半拖地拉她进房间。 言冰挣扎下,发现对方的力气远远大过她,只得放弃。 稽延关了房门,两人坐下来,示意她也坐,言冰嘟着嘴不太开心,当时明明说好的,怎么又变卦了。 柳若茴按一按前额,仿佛头痛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指指稽延:“还是你来说吧,当时你都看到了。” 稽延平淡淡地叙述:“因为不能回去了,秋水镇没有了。” 言冰觉得眼前一黑,几乎站不住脚,连忙撑住身体颤声道:“没了?怎么叫没了?” “还是我来说,你也太直白了,她一下子怎么受得住。”柳若茴摇摇头,拉过稽延,“我本来想让他回秋水镇给你相公留个条,说你是跟远方亲戚去南方探个亲,你当初是自己跑出来的,万一他一直找寻你不到,总不太好,可稽延到了那里,整个秋水镇变成一片废墟,不过是几天的光景,他也吓一大跳,再寻人到处问了,才晓得镇上的人都被遣散走,应该是来了一大票人说是要找什么,花钱把人都赶走,结果什么都没找到,就放火把那里全烧了。” “那我相公,我相公。”言冰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 “说是先赶的人再放的火,没出人命,但是人都被遣去了哪里就不知道了。”柳若茴起身走近点,“所以说你现时只能跟着我们走,回到我们的地,我会再想办法帮你打听的。” 言冰捏住他手不肯放:“你确定镇子上的人无事。”不但是相公,还有朱大哥,穆姐姐,小毛子一家,这寒冬天的,几百个人会去了哪里,能去了哪里。 他转头看着稽延,稽延点点头:“的确没死人,我问的是你们后山一个老猎户,说得很详细,想来不会错,他还说赶人的手笔很大,每人发了一锭银子,他还后悔正巧上山没领到份。” “是不是左脸上有道血红大疤的?” “是,说是姓崔。” “那是,那是崔猎户,他认得我相公,如果相公出事,他定然会说的。”言冰的声音越来越低,突然一打颤跳起来,高声嚷道,“不行,我不能和你们走,我要回去找我相公。不见到他,我哪里也不去。” “小冰,你冷静点,冷静点听我说完。”柳若茴手忙脚乱地想去拉她胡乱扑腾的身体,一边让稽延档着门,“你现在回去了又能怎么,出那么多银子,又放火烧地,天晓得他们还会不会回来再找,你去了太危险,虽然找不到你相公,但肯定他是无恙的,如果你出点事情,以后他真找不到你了怎么办。” 他说得又快又急,口齿却异常清晰,头头是道,一口气还说了两遍。 言冰扯住他袖子,身体慢慢软下去,滑倒在地,口中喃喃:“我不该赌气出来的,我当时该回去才是,现在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柳若茴用力将她拖起来,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会帮你找寻的,一定能找到。” 眼泪骨碌碌地滚落下来,象晶莹的小珠子,她仰起脸,泪痕湿湿望住他:“我相信你,你答应我的,一定要帮我。” 他叠声答应,手顺着一缕鬓发走到她耳际,边掏出锦帕给她擦眼泪,小心翼翼地印干水渍。 稽延自觉出去,唤店家女孩端了清水过来洗脸,言冰绞了热巾子刚敷到脸上,只听到肚子里一阵折腾,她饿了。 她脸红红看着柳若茴,他好似松一大口气,表情上说不出的神清气爽,对店家女孩低低嘱咐几句,人家应着就去准备。 言冰还傻傻看着他们,半天才嘟囔出一句:“你们为什么要帮我?” 他但笑不语。 店家女孩已经麻利地送了饭菜上来,碟子小巧巧,看来只给她一个人吃的。 洁白碟里盛的是现炒的冬笋炒鸡脯子和香葱红烧鱼,那鱼是此地的特产,不过手掌大小,却肥美绵软,入口即化,米饭边还配着一碗南瓜菌菇汤,皆是合她胃口的。 她拾掇起筷子,耳边听到柳若茴的答案,我们是有缘人,自会相帮到底的,她,安心了。 夏虫(十一) 原来这便是南方。 言冰撩开帘子,淅淅沥沥的花瓣迎风一吹几乎迷了她的眼,她伸手撸一把脸,回头问:“柳大哥,这是什么花,下雪似的。” “千树万树梨花开,一闻到梨花的香气,春天已经探访到南方了。”柳若茴宽去厚重的皮裘,长发挽髻,插根墨色的玉簪,换一身翩翩白衣,不知从何处摸出柄上好的瓷骨扇,银线扇面绘描金菡萏,有一下没一下地扇出轻风徐徐,潇洒自在。 “仔细闻还真有香气,淡淡的,闻得人身上软软的。”言冰握着一把花瓣凑近鼻尖,扑哧笑出声来,“柳大哥,前几天你还裹得严紧,这会儿就热到要扇扇子了。” 柳若茴尴尬一笑,不知和这丫头怎么解释人自风流四个字。 途中也给她买了新衣衫,上好的丝缎,天青的颜色,袖口裙角隐隐绣着铃兰的花纹,柳若茴还发现她的手异常地巧,只要是见过一次的喜欢发式,第二天她就会帮自己梳成一模一样的。今天梳的是九连环,据说要上等的梳头娘姨细细编梳半个时辰才能完工的,他早晨一打开房门看到她站在跟前,晨光温温的,灿灿的打在她身上,已经处理妥当,还特意将他赠与的梳子编插其中,越发显得精巧细致。 花瓣飘拂在青丝间,绿鬓如云,他突然想凑过去闻一闻是不是和她说的那样淡淡却欲醉的香。 只听得稽延稳稳停车,大声喊道:“师兄,到了。” 柳若茴缓过神,失笑,他这是怎么了。 言冰活泼地和小麻雀一样,嗖地掀开车帘,等不及稽延援手已经跳下去,原地蹦几下:“坐车坐得闷死人,总算是到地了。” 柳若茴跟着下来,笑吟吟地望着她。 “柳大哥,你说一到目的地就帮我打听相公的下落的,不能食言。”她背着一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她出门时穿的那套衣,洗干净,她说,不舍得扔掉。 果然这才是她的头等大事,柳若茴若有所思的,视线跟随她上上下下,心头还继续在想,她的身材和她的年龄实在是有点距离,若不是那里的确有相同的印记,他绝对不敢这么肯定,是同一个人。 “我先带你去见见师尊。”他凑近稽延低声几句,放人先走。 “见你师傅?我不认识他。”言冰对什么都好奇的样子,乌溜溜的眼睛左看右看都不够。 “见师傅,还要见另一个人。”他顺势拖过她的手,“见了自然会认识。” 言冰被他牵在身后,嘴里嘟嘟囔囔:“见你师傅要不要备见面礼,要不要磕头,要不要……” 柳若茴回过身,食指微曲在她脑门上敲一下,轻斥道:“怎么突然变这么罗嗦,带你去见,自然有你的好处。” 言冰眉毛挤成一团揉揉脑门,疼,干吗真使劲。 柳若茴懊恼地见红晕慢慢从她雪白额心的皮肤下渗出来,连忙又想帮她揉开,被她轻轻闪过,一脸憨然:“柳大哥,我自己来就好,不疼的。”居然很巧妙地挣脱开他的手,乖乖跟在后面。 很长条道,一路上,不时有人停下手中的事过来恭恭敬敬打招呼,三师兄回来了;三师兄离开好长时间了;师傅一直很挂念三师兄;师傅已经在大厅等三师兄,等等。 “三师兄?” “在我前面,师傅还有两个弟子,我行三,稽延行九。”柳若茴面带笑容一一回礼,有意无意将言冰大半个人拢在身后。 “上次听大夫说,你们这里叫圣天门,而且很有名。”正说着,言冰面前出现一面巨石,仰头看不到顶,目测下估计四五个人手牵着手都合抱不住,上书黛青色三个大字——圣天门,她吐吐舌头,“这么大的石头,是天生长在这里的?” 柳若茴点点头:“据说自上天而来,落于此地,吸取日月之精华,师傅觉得整合天意自创门派,亲手题此三字,如今开枝散叶已有千余门徒。” 言冰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转过视线对着一只斑斓的翩翩彩蝶,明蓝色的翅膀在阳光下展开,象镀一层碎金的颜色,感叹着:“我们那里的蝴蝶没颜色这么艳丽的。”敢情对她而言,彩蝶比圣天门好看得多。 柳若茴咳嗽几声:“小冰等一下看到师尊记得不要乱说话。” “哦,那我就不去见老爷爷了。”她向后摆摆手,轻手轻脚去扑那蝴蝶。 “老爷爷?” “收这么多徒弟,揽这么大块地,你师傅一定是象神仙样的老爷爷,我是乡下来的,不懂规矩就不去见他了,你见着师傅回来,我们去找我相公吧。”言冰一本正经地解释给他听,把最后那句咬得很重,强调,强调,再强调。 柳若茴摸摸鼻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有点犯傻。 两人站在门口,大眼瞪小眼,一时没对上话。 已经有人出来唤:“三师兄,师傅等急了,招你进去。” “小冰。”他巴结地喊。 她扭过头去:“我不去,我见到人多害怕。”往那个大殿里略微瞅一眼,黑压压一大片,真不晓得里面有多少人,一进去,几百道目光射过来,啧啧,心怯。 “一定要进去。”他过来拖她,言冰索性团身蹲下,直接耍赖,她心底有股子莫名的恐惧,明明知道柳若茴不会害她,到了人家的地方见见他师傅未尝不可,但是老觉得一旦进去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柳若茴微微眯起眼:“当真不进去。” 言冰用力点点头。 下一刻,她惊叫一声,绵长,整个人直接腾空,柳若茴将她横抱起,打包送进大殿,挣扎,没用,九连环打散,一头青丝披散下来,再挣扎,暗中翻了翻眼,不放弃。 一柱香后,整个圣天门传开,向来风流潇洒自居为圣天门下第一人的柳若茴,强行怀抱一披头散发的女子进了大殿,期间,那女子狠狠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大口,而柳君依然面不改色,微微浅笑。 夏虫(十二) 柳若茴将她稳稳在青石地放下,掠衣单膝触地,目光炯炯:“师傅,徒儿回来了。” 言冰转身想往外跑,左胁下微微一麻,全身不能再动弹,她瞪着眼睛,看看他,好,既来之则安之,反正见的是他师傅,不是三头六臂的妖怪。 这人是他师傅,面如冠玉,这么年轻?言冰疑惑地呀一声,乖乖闭口,不说话不会错。 “先前收到你飞鸽传书说人找到了。”那人嚯地站起来,一下子到她跟前,显然比她更加吃惊,直指着问,“就她?” “是,的确是,说的三处特征全都一样。”柳若茴答得斩钉截铁,随手帮言冰解开穴道,“小冰,这是家师——圣天君。师傅,她叫夏言冰。” “夏虫言冰,原来是这意思。”圣君低头沉思,恍然的神情。 “老——”想想不妥,换个称呼,“圣叔叔好。”既然是长辈,该给人留颜面。 圣天君五官好一阵抽搐:“我不姓圣。”圣天君只是尊称,他懒得与她解释,随即又换上被惊骇到的口吻,“声音居然是一模一样的,和小蕊分不出差别,连我的耳朵都分不出。” 言冰一头雾水杵在原地,他们说的话,她一句都听不懂,突然想起什么要紧的大事,拉拉柳若茴的袖子,示意他低头下来,在耳边轻声问:“我卖给你的那些木雕呢?” 柳若茴迁就她的高度也轻声回她:“我让稽延好好收着,放心,一个都不会少。”他心安理得地伸手帮她挽起头发,铺满掌心的乌黑,亮泽,柔顺,丝缎般的如同缓缓不急的水流淌,用方才散下的发环简单束好,两人背对着圣天君,言冰肩膀下挎明显放松一些,而他晓得听到是回事情,见到真人是另一回事情,师傅需要点时间慢慢消化,那样惊染的语气与表情下的师傅,是他所没有见过的,或许只有是与那人相关的缘故。 “夏姑娘。”圣天君明显不太能接受她刚进来时披头散发的形象,此时才缓过气来。 “叫我小冰就好。”她回一个灿烂的笑容,“原来柳大哥的师傅这么年轻的,看着象他的哥哥。” 圣天君僵在那里,然后慢慢侧过身,将视线从她身上划开:“若茴一路上待你可好。” “柳大哥他很好。” 圣天君眯着眼睛听她说话,仿佛是件很享受的事情。 “师傅,我还没有和她说明情形,她只是到南方来游玩几日。”柳若茴给她安心的笑容,“小冰,师傅这里有个人要见见你,对你是个极重要的人。” 言冰转头四下张望,这么多人都见着了,还有什么人呢? 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清凉凉的,风中隐约有环佩铃铛作响,刹是好听,言冰跟着那声音看过去,所有的人自动分开两边,显出笔直的通道,一个女子正急匆匆地往外走,眼神迷蒙,樱唇欲开,手中还在整理腰畔重重叠叠的丝带。 圣天君爱怜地摇摇头,迎上去,扶着她,握住那双手柔声道:“小蕊,人都到了,你慢慢过来,不用急成这样。” 言冰一直以为柳若茴穿戴十分讲究,腰带上的缀着手指大小的明珠,虽然她没见过大世面也知道是极其昂贵之物,这一路上回来,他的手笔大,银子一锭一锭往外送没见皱过眉的,上次大夫看好了她的伤,他付的诊金是真正的金子,打成掌心大小的叶子形状,厚厚的一叠。 但眼前的女子,远看总有层晕光拢着那娇弱弱的身子,走近才发现,她穿着的白色衣裙上钉满明珠,裙裾的细折中似乎镶嵌银线,在大殿的光线下两厢辉映泛出一层粉色,衬得整个人象落入凡间的仙子,乌发居然和自己梳成同样的款式,九连环中扣着九枚玉壁,在发间穿插成整朵含苞待放的娉婷芍药,婉姿绰绰,风韵醉人。 美人,言冰从她出现,视线就没有离开过她的脸,不晓得找什么词形容才合适,只能总结为两个字,美人,三个字,大美人,四个字,绝代美人,那张脸叫人怎么看都觉得不够,偏偏还带着楚楚可怜的表情,言冰都有了要上前去安慰安慰的心。 “她在哪里?”美人樱唇微启,抬起精致的下巴问道,眼角一滴水珠似掉未掉。 言冰听到美人的声音,整个人懑了,她才了解为什么方才圣天君听她说话是那样的表情,她们两个人好象是借用着同一副嗓子,连她自己都分不出,方才那句话是美人在说,还是她自己。 美人的目光水波般撒过来落在她身上,惊喜,确然,做梦般轻呼道:“真的是她,真的是她。”雀跃地象个天真的孩子。 下一刻,言冰被拥进一个又香又暖又软的身体中,耳边炸雷似的:“孩子,我是你娘亲啊,我是你娘亲白蕊啊,我终于找到你了,我苦命的孩子。” 言冰吓得赶忙推开她,撇清关系地直摇手摇头:“姐姐,我们差不了几岁,你怎么能是我娘亲呢。” 白蕊含羞带怯地望着她,小鹿一样可人的眼神:“孩子,我真是你娘亲,你可是姓夏,今年十七岁了,你的生辰可是腊月十七。” “我是姓夏,大概是十七,生日不记得了,我生过场大病,把以前的事情统统都给忘记了,我相公也没告诉我,我是哪天生的。”言冰突然有种恐惧,眼前的美人大概没有骗她,虽然她们的长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可她愿意相信美人的话。 “相公,原来你都成亲了。”白蕊怜惜地牵着她的手,凑过来看她,“你的眼睛和你爹长得真象。” 可我更加愿意长得象你,言冰在心里默默地说。 白蕊眼角的水终于掉落下来:“孩子,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天可怜我,让我还能再见到你。” 言冰再没有迟疑,天下间母亲的神情是装不出来的,于是她靠过去,让白蕊又能将她抱住,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娘亲。” 夏虫(十三) 言冰觉得自己掉进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中,象一只懵懵懂懂的小兽,心甘情愿地掉进精心布置的陷阱,不是不好,可总有地方让她不适宜。 房间里来了好些人,白蕊懒懒地支手靠在塌前,长发略微蓬松挽成一个低髻,耳坠晃晃悠悠地隐在发中,宛如一副海棠春睡图,指着桌上琳琅满目堆的小山样的布匹:“小冰,娘先给你做几身衣服,这买来现成的怎么穿的。” 言冰搔搔头,柳大哥买给她的衣裙,一套是二两银子,这么贵的好东西怎么突然变成不能穿的。 立即有两个俏丽的丫鬟将布匹一一展开,呈现在她面前,言冰茫然地看着,幸好,白蕊指定送来的颜色都是极素雅的,她随意点了几下,白蕊撑起些身体,赞许地点点头。 一晃眼,布匹全部都收下去,进来另两位妇人,用皮质饿软尺绕着周身仔细衡量,每一寸都没有放过,言冰乖乖跟着口令,抬手,转身,下腰,苦着脸问:“娘亲,难道是要将我过秤卖掉吗。”心下明白,那两妇人必是手艺上佳的裁缝了。 白蕊掩口轻笑:“小冰,你真会逗娘开心。”她坐起身,走近过来,腰肢婀娜,纤纤款摆。 妇人陪笑着道:“小姐人还小,身量未足,再过几年,这身段恐怕要赶上夫人了。” 白蕊两道娥眉微微皱起,看一眼小冰,眸中疑虑重重。 只等得人都去了,房间中只剩下她们,方才开口:“小冰,你今年十七岁了,腊月十七生的。” 言冰跟着点头,这话,刚见面的时候,娘亲说过一次,相公也说自己是十七了,那没有错。 白蕊牵过她的手,撩起衣袖,细细的手腕:“可你怎么看都还象十四,五岁,尚未长足的孩子。”袖子继续往上层层地翻,近肘部,鲜红一点,圆圆润润,她低叹一口气,“果然是这样,小冰,你成亲几年了。” “两年多。” “哪年哪天?” “不记得了。”两年多也是相公告诉她的。 白蕊爱怜地摸摸她的发顶:“你到底生了场怎么样的大病,真是可怜,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言冰傻傻笑:“反正已经都好了,现在我身体好着。”看看自己的手臂,试探着问:“这个红点,我背后也有,有五颗。” 白蕊的手指猛地停顿,声音发颤:“你说什么?” “我背后也有这样的红点,柳大哥没有告诉娘亲吗?”言冰捧着白蕊的手,替她搓几下,娘亲的手很冷呵。 白蕊放开她的手,直视她澄净的眼:“好孩子,我先去见一见圣天君,回来再陪你。” “娘亲,这斗篷你披上,你的手好冷。”言冰从塌上取了她的织锦斗篷过来,搭在她肩膀上,觉得她整个人都在发颤,“娘亲,你没事吧。” 白蕊摇摇头:“我没事,我也不会让你有事的。”她急匆匆地离开,不忘记嘱咐小厨送下午的点心过来。 言冰缩在宽大的塌上,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甜汤,小心吹一吹气,凑到嘴边喝一口,甘甜清香的味道象一条认准方向的小蛇,蜿蜒地进了她的肚子,不禁满足地眯起眼。 柳若茴推门进来时,正好见到这一幕,他,忍不住笑了:“你倒真会享受,一个人躲在这里吃东西。”安安然地在她脚边坐下来,“嗯,很好吃?” “是甘薯甜汤,里面加了桂花的。桌上还有,柳大哥要不要吃?” 原来这么平凡的食物也能这么好吃,柳若茴站起,再坐下时,手中也捧一碗相同的甜汤,她倒是会享受,前面那两人吵得都快翻了天,师尊被逼地快要把大殿的房顶都给掀了,可一看到白蕊含泪的表情,唉,还是躲到这里比较安全。 “娘亲说我小时候很喜欢吃,特意让厨子做了的。”言冰伸出舌头舔舔汤勺,“可我印象中,没有吃过放糖煮的甘薯,我们那里没有这种糖,而且甘薯本身就很甜美了。” 柳若茴搅着小匙,若有所思:“其实,你小时候我见过你。” “啊?”言冰吓一跳,被块甘薯卡在喉咙口,捏着脖子说不上话。 柳若茴连忙按住她肩膀,在她背后拍一掌,振出那祸害,再抚着她的背,连声问:“好点没有。” “没事,没事。”言冰咳几下,觉得嗓子间通畅了,“我老是莽莽撞撞的,以前呛到的时候,相公也和你用同样的方法,最灵验的。那柳大哥,我小时候长什么样子?” “冰雪可爱的娃娃。”柳若茴不放心地替她探一探脉搏,确定她气息顺畅才收回手,“不过只见了一小会,白姨就把你抱走了。” “那柳大哥在秋水镇见到我的时候,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那一天,你在集市上,仰头和我说话的时候,心里已经料得几分,你和小时候的样子没有太多变化。”柳若茴领得师命,与稽延离开圣天门已有年许,只是听得最后有人见过他们是往北去,一路北上,四处打探终不得要领,稽延是个沉默寡然的性格,那日也说出,恐怕这样子再找十年也是枉然的丧气话,可他偏偏还坚持着要继续找寻下去。 秋水镇上,清冷的集市中,一个拖着长长鼻涕的孩子在他身边擦过,手中捏着只圆圆的山楂玩耍,北方的天气冷成那样,仿佛呵气成冰,他紧裹着雪裘,稽延回客栈说去取一瓶烈酒来暖身,他在翻飞的雪花间,有种不知所措的神情。 有一个声音在那边喊,小毛子,别跑远了,过来吃面饼。他依着声音过去,一个小小的摊子,那人低着头在干活,只见一蓬乌压压的发,在雪地中清黛的颜色,定在那人面前问,多少钱一个,盼着那人抬头,又怕抬头起来叫他失望。 他看一看塌上吃得正欢的言冰,还好那时候鬼使神差地停留在秋水镇,终是让他找对了人,心下欢喜地伸过手,摸摸她温热的脸。 夏虫(十四) 言冰瞧着他目中如水温柔将她一下子没顶,那样的目光犹如冬日的一斟暖酒的色泽,想到那一年自己给相公做了第一双鞋子偷偷放在桌上,然后装模作样地去烧火,偷偷用眼角打量相公,相公回来提着鞋子,嘴角翘起,眼中是同样的温柔,繁星印转,暖暖宜人,只是一转眼看到她在那里,温柔便消失不见,只换得一份淡淡然。 柳若茴见她一动不动,神情却乖巧柔软,独自愣愣出神,不觉又靠近一点,仔细看了才觉得她眼珠的颜色原比常人来得浅些,言冰嘴唇轻挪,没有出声音,等他发现不妙时,言冰的耳鼻口中均渗出细细的血渍,整个人晕厥得向后倒去,甘薯甜汤翻了一天一地。 他赶紧将人抱起放置在床上,出去喊师尊,不过眨眼,房内人再次聚齐,圣天君搭着言冰的脉象,脸色越来越沉重,白蕊花容失色整个人簌簌发抖,小厨的一个厨子两个丫鬟都跪在地上,一声不吭,房间内极静。 圣天君闭一闭眼对跪在地上的挥挥手:“她不是中毒,与你等无关,你们先出去。” 三人利索地将房间略微整齐一番,静静地离去。 墙角还跪着另一个。 “若茴,当时是如何情形。” 柳若茴一五一十地道明,仍低头跪在那里。 “她一非中毒二非生病,此乃是旧疾,身子里早就埋下的根子,我也无法查明,恐怕正象毒妖蝶所言,有人在她体内种植了罕见的蛊毒。”他扶过白蕊,柔声安慰,“这蛊跟着她不是一天两天,我看未必是伤她性命的。” 白蕊只觉得手脚冰冷又不敢哭怕惊动孩子,眼圈刹红,连伸出的指尖都退却原先晶莹的粉红颜色,血色尽失,圣天君看了又是着急又是心疼:“不如,你先看看她背后那印记怎么样了。” 白蕊抢过来,轻手轻脚地掀起言冰的上衣,一,二,三,四,五,六,她不敢相信地又数了一次,依然是六,帮她盖好衣服,再盖上被子,回头惨然道:“冥,果然如你所言,她背后原该只有五颗红印,现下多了一颗。” 圣天君踱步过去:“那日,毒妖蝶可说有化解之法?” 柳若茴茫然地摇摇头:“她说记得最好不要想办法去化解,可能会催化毒蛊进化的。如果哪天毒蛊发作,还可以到那里去找她。” “她与我原有几分交情,这样说,她也同样是束手无策。那有留药给你吗?” 柳若茴再摇头,低了眉眼,不见神色。 床间言冰咳咳两声,醒转过来,眼睛努力转一圈,惊呼道:“娘亲,你怎么了,脸色好苍白。”一只手伸出来要拉她。 白蕊牵过她的手,放回被子中,轻声哄她:“我没事。” “那柳大哥跪在那里做甚?”她撇回去,却不经意扫到墙角,再看看圣天君,怯怯道,“是圣叔叔罚他吗,那也不用罚了跪在我房间里,我和柳大哥好好在喝甜汤呢。” 圣天君眼角一条青筋隐隐在跳:“我不姓圣。”脚尖轻挑将柳若茴踢起来,嘴里辩解道,“我也没让他跪,是他自己出的主意。” “小冰,你不记得方才发生什么事情了吗?”白蕊摸摸她的头,摸摸她的手,体温常然,擦去血渍后,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记得我在喝甜汤,柳大哥进屋,后来他坐下来一起喝,再后来——”言冰摸摸自己的脸,柳若茴手指的温度还依稀停留在那里,她看看帐子顶,再想想,“后来我好像晕过去了。” 白蕊点点头:“你的确晕过去了,你觉得身子哪里不适吗。” “给我喝点红豆汤自然会好的。”言冰笑眯眯地答。 啊,那三人面面相觑,这算哪门子的答案。 “小冰,你以前是不是也晕过去过。”柳若茴自地上爬起来,好好一套衣服皱得简直不能看,上面还有一大滩一大滩的糖水渍。 “是,以前有过两次,相公说我气血不足就煮好红豆汤给我吃,吃上两天就全都好了,没事人一样。”言冰皱皱眉毛,“娘亲,我好像和柳大哥一样,衣服上倒了打翻的甜汤,黏糊糊的,好难受,能不能换一换。” 洗手擦脸换上干净的衣服,连带被子褥子全部换上刚晒过的新物,言冰捂在被子里,一脸适意:“娘亲,我没事,就是全身没力气。”手软软,脚软软,觉得自己象一条蚯蚓。 白蕊伏下身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将头埋在她脖颈后,哽咽道:“小冰,娘亲才与你相逢,不想再失去你,这十年,这十年,娘亲日日夜夜想着你。” 言冰觉得脖子一热,骨碌碌一串热泪顺着背脊滚下去,烫得她一缩身:“娘亲,我不是好好的吗,你别哭,你别哭呀。” 白蕊不动,保持那个姿势。 言冰觉得喘不过气,微启唇,快速吸进一口气喊:“娘亲,我的红豆汤呢?” 话音落,柳若茴和圣天君又进屋报道。 白蕊放开手臂,抬起脸,云鬓纷乱,水汽迷蒙的眼,润红的唇,美得不象真人,圣天君只知呆呆看她。 “娘亲,我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大家进来从来不敲门。”言冰不太乐意有人用这种目光看自己的娘,抗议声迭起。 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红豆汤凑过来,然后是柳若茴的笑颜:“但愿喝下去真的会好。” 圣天君取出药丸:“这是大补的,对蛊毒虽然无效,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白蕊顺着她的话说:“以后我们进来都会敲门,小冰说得对,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目光有意无意地瞥一下柳若茴,“有些事情,男女有别,还是我这做娘亲的来,比较好。” 柳若茴眼睁睁看红豆汤被白蕊端过去,然后整个人被师尊强拖了出去。 夏虫(十五) 言冰睡觉一向喜欢蒙着头,被子外边月光很好,柔柔,软软,从窗口撒进来些许,她稀稀嗉嗉地半探出头,一个人影清晰地倒在窗纸上,她不相信地揉揉眼睛,的的确确是一个人,已经进来,进来有好一会,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她,无声。 她倒也不觉得害怕,半个身子从被子里探出来,那人背光,修长的影子映在那里,颀长,匀称,清晰勾勒象一副画,言冰咽了口口水,半置疑半打探地喊:“相公?”声音压得低低的。 他轻嗯一声,慢慢走近过来,站在床头。 言冰仰头看他,觉得他眉宇间缠绵着一股子疲倦,又象是放开心的欢喜,纠葛在一起,道不明,轻轻捏着被角,她又喊:“相公,真的是你吗?” 宋殿元伸过手摸摸她的头发,手指与发丝缠绕在一起。 言冰让过点身子,腾出小半张床,宋殿元会意地在床沿坐下,言冰觉得床铺向下微微一沉才确信不是在做梦,房里是多了个人。 他的手摸过发顶,鬓角,转向她的面颊,在皮肤上细细摩索着,掌心那一点点温度仿佛烫到她,言冰不自觉地微微偏开过去,他的手落空垂下去,按在被面上,一紧,再一松。 月牙儿明晃晃,在他脸上投下几丝淡影:“小冰,我找了你很久。”唇边勾起一丝笑意,暖暖的,定睛在她脸上又看了好一会,“你在此处很好,看你平安,我就安心了。”帮她将被子拉高,收在脖子下两寸的位置:“好好睡吧。” 起身,手略拂过她的刘海,想一想将手收了回去。 言冰觉得有什么滴在自己脸上,湿湿凉凉,一抹,黏糊糊的,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把拉住宋殿元的袖子:“相公,你去哪里?” “原来你是白蕊的女儿,住在这里再安全不过,我吗——”他抬眼看一看窗外,“哪里对我都是一样的。” “相公,秋水镇已经没有了,你能回哪里去!”她手忙脚乱地去翻他的衣袖,他想抽回手来,看到她努力的小脸就没再用力,衣袖卷起来,果然是一道狰狞的刀伤,足有半尺长,伤口爆裂,鲜血顺着手臂淌出来。 言冰捧着他的手,急得要哭,宋殿元摸出药瓶不紧不慢地往上撒药粉,伤口血肉的地方冒出细小的泡沫,只一眨眼已经止血。 “相公,相公哪里都不去好不好。”言冰还是没忍住哭出来,生怕被路过的听见,用被子捂住嘴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宋殿元低低叹一声,扣住她的小脑袋,揽到怀里,好生安慰:“好了,小冰不哭了。” “不走。” “是,不走。” “哪里都不许去。” “是,只留在你看得见的地方。” 他异常地好脾气,言冰伸出头,捞起被子擦擦脸,稍抬起一点眼皮看了看,把脸又往他怀里埋得深些,闷声道:“那我也不恼你了。”说完,觉得自己真的很大度。 “小冰,会憋到气。”他哄她出来,小脸红彤彤的,眼对眼,鼻对鼻,清清楚楚地说:“那天,你误会了,我和那人什么也没有,以后我自然告诉你缘由。” 言冰愣愣地不出气。 “不相信我的话?” “相信。”当日他若是先开口说了,她就不用跑出来,两个人不会分开这么长时间,若是秋水镇出了岔子,两人也是在一起的,不用提心吊胆地担心,想着想着,眼泪凝聚到一块,她又哭了,哽得厉害,左手握住拳头捶他的肩膀,没敢用大力气,他右手还伤着,“那时你怎么不说,你为什么不说。” 宋殿元轻轻皱眉,她立马停下来,慌里慌张地:“是不是伤口又震开了,我看,我看看。”整个人披头散发地从被子中爬出来。 “没有。”他去取过搭在盆上的面巾,在盆中清水内绞干,“你倒也凑合,什么都往被子上擦,眼泪鼻涕的快糊成一团了。”笑着点她的鼻子。 仔细帮她擦完脸,她还趴在那里保持着狗狗的状态,雪白的中衣,可爱地不行,膝行到床头,将一个夹柜打开,取了干净的布片出来,再爬回原地,麻利地将伤口的地方严实地包扎好:“那一次,相公上山打猎回来也是好大一处伤,养了好些日子,疤还是留下了。” “打猎吗。”宋殿元摸到后腰上的伤疤处,“上得山多哪能每次都全身而退。” 言冰呼地贴过来:“相公,你瘦了好多。”手没停,摸摸他的脸,顺带摸摸他的腰,“我用上月斋的牛肉养出来的肉肉都不见了,哪里去了,哪里去了?”她埋头在那里找。 宋殿元没有回答,他没有说,因为找她,几乎几个月没有合过眼,四处打听她的下落,直到落脚春佃镇的客栈,才有伙计说见过这样一个女子,受了极重的外伤急着要找大夫,幸亏带她南下的人手笔很大,一路追随下来方便了一些线索,后来又遇到厉害的对手,逃将出来。 言冰赤脚跳下床,跑到柜子里拖出另一条被子摔在地上,另一个枕头摔在被子上。 “你干什么呢,地上冷。” “相公受伤了,睡床上,我打个铺睡在地上。”她蹲在那里整理褥子的边角,整个人被宋殿元一把抱起,往床上一扔,骨溜溜滚进里面。 “你不也才伤好。”他一边说一边把被子扔回床上。“伤得很重是不是。” “被马踩的,不过都好了。”言冰笑嘻嘻地答,反正是一点都不痛了。 “让我看看留疤了没?” 言冰傻笑着:“相公,你好像变了,以前你说话不这样。” 宋殿元瞧着她的笑脸,想到自己这几个月来过的日子,恨不能将她翻过去狠狠在屁股上抽几下,可事情起因是由自己而起,偏偏不能怪她,过去按住她:“到底伤在哪里。” “在这里,这里。”她胡乱地指着自己胸口。 宋殿元大窘:“你睡进去点,我躺你边上。” 言冰乖乖听话,让出大半张床来,自己缩在贴墙的地方,轻声道:“相公,那你,上来吧。” 夏虫(十六) 宋殿元解开外衣,远远抛在椅子上,回过身时,姿势曼妙,她撑圆了眼盯着,手里忙活将头发打理成整齐的麻花辫子,他脱了靴子,斜斜靠着她让出的枕头躺下来,她正好编完,用丝带稳妥扎起,手里捏着小梳,他长臂一展取过来看:“不是新物。” “是柳大哥送的。”她一脸无辜的样子,“借我用的时候,我觉得很好看,他就送了给我。” “你可明白,送梳子有何涵义?”宋殿元问道。 她摇摇头。 他也懒得和这个小傻瓜解释,省得她一晚上不睡尽问问题了,梳子照样还给她手中,他平躺着,觉得松开气后,身子一下子泄了个口子般死重死重的,浓浓倦意蜂拥上来。 言冰一寸寸挪过来,将脑袋靠在他肩膀上,使劲吸一下鼻子:“相公,你身上还是有很好闻的味道,虽然多了些血腥气。” 宋殿元腾出手来揉揉她的发,看她小鹿一样瞧着自己,让出没有受伤的那一边臂膀给她枕着:“是不是这样更加舒服。” “那你的伤?” “并无大碍。” 言冰心满意足地捧着他的手,摸他的手指,大拇指,食指,中指,一根一根,玩得不亦乐乎,声音柔软地象束丝:“那天我去穆姐姐家里,他们也这样搂着,后来——”好奇宝宝鼓起勇气,“后来他们亲亲了。” 宋殿元的眸子暗沉如深夜的星空,璀璨而深邃,他当然记得那一日,言冰对着他闭起眼睛,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回来的时候,看到她坐在院子里凄清的样子,心都被揪起。 “小冰是不是也想?”低沉的声音分外诱惑,嘴角向上微微翘起,宋殿元只想着经过的这一次的意外是最后一次,他再不想她会离开他。 言冰老老实实地颌首同意,相公嘴唇的形状很优美,颜色因为失血变成淡淡的粉白,有一层晶莹的碎光,她觉得脸一定很红,因为连自己都能察觉到空气里那突然笔直上升的温度。 夜,给了她勇气。 “相公,亲亲我。”声音最小,但是态度绝对肯定,说完实在觉得不太好意思,用手将面孔盖起来,“相公,其实,这个,那个。”她只是自说自话地建议下。 枕在后面的手抬起来,轻扣住她的头,嘴唇上凉而软的触感,带着兰草的清淡,痒痒的,一触随即放开,她呆在那里,忘记将手放下来,脑袋后面的力量加重了,他的吻变得烫人起来,一俯首间袭来的长吻,分开她的唇瓣,挑逗她的小舌头,整个口腔蔓延着他的气息,温暖又略略霸道,她的心跟着一分一分沦陷下去。 原来,这便是亲亲。 甜美,愉悦,好得不可明言。 良久,当言冰放下手,敢往外瞅的时候,宋殿元已经安然地睡着了,他的体温比方才提高了一些,嘴唇上还带着可疑的濡湿,受伤的手臂横放在胸口,言冰小心地半支起身体,在他脸上又啄一小下,欢喜莫名:“相公,晚安。”相公与原来真的不同了,她一直喜欢相公,更喜欢现在的相公,她决定在毒发前要把相公瘦点的肉肉再养回来,然后,笑眯眯握着他的大拇指沉沉睡去。 听到敲门声,言冰悠悠然醒过来,昨晚做了一夜美梦,梦里的相公很是温柔,以前冷冷的疏离仿佛一下子春暖花开,拨云见日,嘴角还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清香,是相公嘴唇的味道。 “小冰,娘亲给你煎了补药,你趁热喝。”白蕊的声音传进来。 “好,娘亲先进来。”言冰迷半合着眼睛去摸外衣,这温度,这手感,这!这!!这!!!她第一反应是把被子扬起来,准备把宋殿元整个包起来,昨晚的绮丽绝对不是梦,相公他就躺在自己身边,睡得正熟。 相公,娘亲。 娘亲,相公。 言冰连被子带人扑在他身上也来不及,白蕊推门而入,穿一身纯白,偏偏裙脚处盛放出幽然的碧绿,蜿蜒缠绵到背后自肩膀上开出明丽的粉色花骨朵,半开半合,宛如羞涩少女回眸间,颜色已在心尖悄悄画出一笔无法擦去的痕迹。 无暇欣赏娘亲的新衣,言冰姿势夸张地俯身趴着,嘿嘿笑:“娘亲,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 哪怕房间里多了十个八个刺客也不会令白蕊吃惊,她一手端着药碗,一手直指言冰的身下,女儿的床上居然躺着一个男人,还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 言冰每日里吃吃玩玩,不谙时事,白蕊是清清楚楚了解圣天门的守备,一天六班,每班七人,都是由直系弟子带领巡查,一旦有风吹草动,大殿另外有首席弟子接应,这个人如果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进来而不让任何人察觉,那这人的来头绝对在她的想像之外。 “娘亲。”言冰觉着宋殿元这么大个人想藏起来的确困难了点,还是坦白为上策,“他是我的相公。” 相公,两个字,顿时理直气壮起来。 白蕊银牙轻咬,相公,自家的丫头自爆成亲两年有余,守宫砂尚好好画在手臂中央,若茴回来禀明带她来时的情形,只着单衣,肩胛重伤,奄奄一息躺在雪地中,两个一面之缘的人能将她带出来,分明是家中有所变故,如果不是正巧若茴停留,此时她是生是死,几日中,她越想越是心惊,恨不能找到女儿嘴里这个冒名顶替的相公,好好问个仔细。 现下倒好,自己送上门来。 无声无息地摸进来,整一个下马威。 夏虫(十七) 言冰压低声音,手指头比在嘴边“嘘”了几声:“娘亲,相公他睡得正香,我们出去说,别吵着他。” 白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来没有人会说自己的声音吵,偏偏这话还是从自己女儿口中说出来的,细细咬着贝齿学她压着声音道:“他什么时候进来的?” 言冰一脸茫茫然的表情,嘴巴张成一个圆圈形状,眼睛睁开来的时候,相公就站在那里的,那时候月光甚明,是几时呢。 “是昨夜子时三刻。”宋殿元翻身坐起,眸子清清亮亮,哪里象是一个刚睡醒之人。 “相公,这,这是我的娘亲。”言冰趴到他耳朵边小小声地提示,好惭愧,娘亲看起来这么美,自己的长相一定是太象爹爹了,不公平呵不公平,相公耳朵后面的皮肤象一小磐温润的上好白玉,她用力咬咬手指才忍住没去摸摸,留着下次。 白蕊将手中的药碗在桌上重重一磕,背对他们顺势在桌边坐下,固然美人板着脸依然是美女,可房间内突然降低的温度叫言冰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娘亲果然生气了。 宋殿元拨过外衣披在她肩头,替她将扣子一一扣齐,白蕊的声音同时响起:“小冰,你先出去。” 言冰利落得穿戴妥当,不放心地瞅瞅,相公受伤了,这一夜睡来,并不会马上复员:“娘亲,我不能呆屋子里吗?” “我不会打他骂他,不过是问他几句话。”白蕊耐着性子道。 宋殿元拉过言冰:“要不你去煮一碗青瓜鸡蛋汤来,我想吃。” “青瓜切片还是切丝呢?”言冰顿时热络起来,青瓜鸡蛋汤可是她的拿手菜。 宋殿元怜爱地望住她,摸摸她的发辫,柔声道:“你看着办就好。” “切片吧,切片看着颜色漂亮些。”言冰认真想一想,不晓得厨房里有没有备着青瓜。 “好。”宋殿元的笑容一直保持到跟随言冰出房间,合上门,回过头来,脸上淡淡的,眉眼成冰,伫立不动。 “我是小冰的母亲,你不该称呼我一声?”白蕊觉得面子上越来越挂不住,坐了一刻,对方居然一声不吭,偏生她才是沉不住气的那一方。 宋殿元只低着头,再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惟有浓密长睫不住煽动犹如蝴蝶翅膀,其心已乱。 “小冰身子后面的红痣是不是多了一颗?”宋殿元象是思索清楚,仰起脸来问,眼神锐利似鹰。 “你怎么知道。”白蕊身子一颤,“那痣是不是关乎她的性命?” “原本我以为你能照顾好她,可现在。”宋殿元摇摇头:“我要带她离开,这里不适合她。” 白蕊扑过来,欲扯住他的手:“那痣到底是什么,你又是什么人。”掌心腻腻的全是汗。 “夏侯夫人。”宋殿元不动声色地避开她的手,恭恭敬敬地行礼,不紧不慢地吐出一个称呼。 “果然是他托付你的,果然。”白蕊魂不守舍地低语,跌坐下来“他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是。小冰十四岁那年,也就是四年前。先生的旧疾时时发作,能撑这么多年已经实属不易。” “那他临终前,有没有说什么?”白蕊合一合眼,进屋时的姿容已然黯淡,艳色收敛起来,更象一个寻常少妇。 “夏虫不可语冰,先生重复说了几次,突然回光返照,精神大好,将小冰叫到塌前拖着手看了又看,临了再补一句,他始终没有后悔便离逝了。我将先生埋葬后,听从他的叮嘱带着小冰离开原先住的地方,在秋水镇改名换姓重新来过。” “小冰十四岁以前的记忆哪里去了,如果按你所言,你与她相识何止这几年,可我问过她,她对小时侯的事情一无所知,甚至连如何与你结成夫妻都说不清楚,好象她从一睁眼就成为你的妻子,而且是有名无实的妻子。她忘记了所有的事情和她的娘亲,只心心念念记得你一个人。” 宋殿元静默不语。 白蕊再待开口,言冰欢跃的声音已经传进来:“相公帮我开开门,青瓜鸡蛋汤做好了。” 汤清澈而香气已缓缓扬起,宋殿元打开门,言冰暖暖的笑容,讨好地看着他,双手捧老大一个青瓷海碗,橙黄的鸡蛋花,碧清的青瓜一片片小舟似的漂浮在汤面上,居然还有点点星火样的颜色点缀其中。 “相公快趁热来喝,鸡蛋是我刚从窝里摸来的还热乎乎的,这里的厨房好大,厨子还给了我一点火腿说是放上会更加美味,而且有异香,你闻闻是不是,是不是。” 宋殿元见她兴奋地手直打颤,连忙接手过来,言冰两只手捏着自己耳垂,连连喊:“真烫真烫。” “你找个丫鬟帮你端过来就是了,万一汤泼洒出来,烫着手可怎么了得。”白蕊翻过她的手仔细看,不过是手指头上烫得发红,拿出干净帕子帮她擦一擦。 “相公要吃我亲手做的汤,怎么能让别人来端。”言冰不解地反问,抽出手来,“娘亲,我的手没事,要不你也喝点,我来这么久也没有做过饭菜,其实我会做的菜可多了。” 白蕊扫一眼那汤,再寻常不过的,能有什么好滋味,可见这孩子过惯了苦日子,以后要改改她的观念才是:“娘亲已经用过早点,汤留着你们两个慢慢喝,我先出去了。”虽然肚中疑惑多多,但不便在言冰跟前再做询问,她轻摆腰肢,款款走出房间。 “娘亲没有为难你吧。”言冰一边往小碗分着汤一边小心翼翼地问,拿眼角瞅着相公。 “没有,她是问问我关于你的事情,你自小离开她,她自然想了解得更多些,你大病后不记得的,我都还记得。”宋殿元优雅地端起瓷碗,抿一口,细细品尝,眯一眯眼,“那厨子说得对,果然这汤搁上火腿才见真滋味。” 夏虫(十八) 白蕊进门看到言冰低头在收拾东西,摊在桌上的不过两件旧衣服,几根束发的丝带,一双闲置时纳到一半的鞋底,看尺寸应该是宋殿元的,那两只忙碌的小手被她一把按住:“怎么,你们要走?” “是啊,相公说,虽然秋水镇不在了,但他找到个很好的小村子,我们可以过去重新开始。”言冰笑得眼睛都弯起来,脸上丹霞弥漫,“我这里还有点积蓄,可以把屋子布置得和过去一模一样呢,而且不象过去在那么北方,气候会更加好些。” 白蕊明媚的眼波,安静地泻了一地:“小冰,你离开,想过娘亲会难受吗?” “怎么会,我会时时回来看娘亲的。”言冰撒娇地窝进白蕊芬芳的怀里,“嫁出去的女儿,总不能一直待在娘家,而且我现在有娘亲撑腰,看谁敢欺侮我。”她小小得意一下,这些天,圣叔叔,柳大哥,娘亲还有好些不认识的哥哥姐姐都送好些小首饰给她,她统统收在一起,塞满她的小荷包了呢。 “对,嫁出去的女儿是不能常待家中,但是我何时同意过把你嫁给他了。”白蕊眼睛微微转开,向微微敞着的门瞟一眼,“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想进来就进来。” 柳若茴十分无奈地蹭进来:“白姨,我听说小冰要走所以想来送送她。”把藏在身后的竹篮取出:“小冰这里面是干粮面饼肉脯,你带在路上吃,对了,我还放了两瓶你喜欢的桂花清露,做菜制羹皆可。” 白蕊握住言冰的手,掌心冰冷,想一想又抬眼看住柳若茴:“若茴你是不是没有把小时侯的事情告诉过小冰。” “她根本不记得我,从何说起。”柳若茴恋恋不舍地问,“小冰,你真的要走?” “是,相公说出去找一辆车子,我收拾好就能启程。” 白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鬓边的珍珠缀花,婉娩言道:“小冰,你不能和宋殿元走。” “娘亲,为什么。”言冰愣在当场。 “因为他根本不是你的丈夫,他一直在欺骗你。”白蕊将桌上的衣物匆匆一扫,打卷交给柳若茴,吩咐他收好,拖着言冰的手向大殿而去,“今日娘亲就当着你的面揭穿他的一切谎言。”言冰被她拖着走得急,跌跌撞撞的,柳若茴跟在后面急声道:“白姨,白姨,你不要动气,有话慢慢说,不要伤了小冰。” 白蕊顿一顿,见言冰慌乱地象受惊的小兔子,眼睛都红了一圈,急忙安慰道:“娘亲不会害你,要害你的人,是你口里那个念念不忘的相公。” 宋殿元雇好车返回来见大殿里层层叠叠好些人手持兵刃,已经知晓出了状况,走进去一点,隔着圣天门的四个一代弟子,再着几尺远,才是言冰落寞地坐在当中,皱眉别过脸去,白蕊一双纤手按住她的肩膀,低声与她说着什么,她抬头看到宋殿元进来,委委屈屈地唤道:“相公,娘亲不允我们离开。” “到这时候,你还叫他相公。”白蕊柔软的声线拔高起来透出丝犀利,如丝妖娆的眼线飞扬起来,眼波流动之间依旧带轻嗔薄怒的风情,只落在宋殿元的身上。 言冰对着手指坐在原地,又惊又急,眼见娘亲要和相公翻脸,她该帮谁,该相信谁才是。 宋殿元对圣天门的刻意阵势毫不在意,远远对着言冰道:“小冰,我和你娘亲把话说明白,自然能带你离开,你莫急。” “宋殿元你真的是我儿的丈夫。” “千真万确。”他回得斩钉截铁,“是她父亲当年给我们指的婚。” “那她五岁那年,我曾亲口许诺待她长大成年将她许配给柳若茴,此事当年见证人不少,随时可以找出对质。你又怎么说?” “啊!”言冰紧张得转过去看住柳若茴,见他低低叹口气回望过来,四目相对,却是坚定地点一点头,难怪在那样大风雪的天气下,他会来到北方偏远的小镇子,见到她第一眼的时候,仿佛欢喜又仿佛松一口气的模样,言冰回想起来,丝毫不疑有假,但是他没有对小时侯的事情吐露过半个字,是不是,如果见她生活得好,他永远不会开口。 “其实,你小时候我见过你。” “那柳大哥,我小时候长什么样子?” “冰雪可爱的娃娃。不过只见了一小会,白姨就把你抱走了。” 白蕊在言冰身前蹲下,帮她卷起衣袖,象牙白色上好瓷器般的肌肤上,一点嫣红醒目突起,白蕊凑到言冰耳边极低声音的说几句话,言冰的脸色渐渐苍白,用力摇头,再说几句,最后那一抹血色统统褪却而去,她猛地抬起头,两眼盯住宋殿元伫立的位置,眼角浸出隐隐泪珠。 宋殿元隐约猜到白蕊会说什么,成亲三年有余,言冰手臂上朱砂依旧,两人不过是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言冰想不起来为什么会嫁给他,他也不能让她想起来,此刻只看她如何决断。 言冰眼角那颗泪,承重不住,还是滚落下来,掉在粉色柔软的嘴唇间,滋味又苦又咸,心口处一抽一抽地疼。 白蕊施施然地开口:“娘亲自然不会骗你,既然你们无夫妻之实,我做主将你嫁于若茴你可愿意。” 宋殿元的手藏掖在袖中,慢慢,慢慢地握紧。 “娘亲,或许你说的没有错,可是,我放不下他。”言冰前后思虑再三悠吐出一句话来。 “夏侯夫人,你既然对我带走小冰的目的抱有怀疑,不如这样,我在圣天门再住一个月,那时候,你会相信我对你的每一句话,小冰她绝对不适合在这里过日子。”宋殿元的拳头缓缓松开,字字诚恳,“如若那时,你还是觉得不能放心将小冰交于我带走,或者是小冰不愿意跟我走,我从此消失,再不会在小冰面前出现。”话锋一转,他挑衅地看住柳若茴,嘴角擒一丝笑,“至于这位柳兄,我愿意与他公平竞争,让小冰自己取舍,绝不强加她的意念。” “好,说得好。”白蕊抚掌赞道,“我给你一个月时间,看你怎么走下一步棋。” 夏虫(十九) 先是言冰醒来收到一大捧的栀子,其实言冰并不认得这花,只是觉得香气清远十分受用,雪白的花瓣厚厚肥肥,叶子小小圆圆又绿得碧幽,摊在一个硕大的青瓷平盆中,撒了清水,开得恰当好处,叶子上的水攒得多了,晶莹莹掉下来,啪地一声脆响,言冰折一枝下来别在胸口,低头闻闻,整个人都变得香香的。 白蕊推门进来,见她托着腮帮子坐在窗前,一股子小女儿的娇态,满面春风,眉宇间与刚来的时候尽有些不同的风情,原本一双眉毛便生得好,这些日子锦衣玉食到积攒下来,越发齐整翩翩,长及入鬓,色泽浓丽地化不开一样,温软笑道:“你这孩子原和我一样,喜欢白色的香花。” 言冰扑进她怀里,撒娇道:“娘亲,这花和娘亲身上的味道很象。” “可是若茴送进来的。”白蕊也顺手折一枝连着茎叶绕在手腕间,举手投足香气扑鼻。 言冰抿着嘴笑而不答,趁她睡着能无声无息进来,放下花走人,不留下只字片语的,这可不象是柳大哥的手笔,原先住在秋水镇,一年里倒有七个月在下雪,能看到点绿已经稀罕得不行,有次相公上山去打猎,在悬崖边上找到几颗白色的星点花,花骨朵比小手指指甲盖还小,采摘的时候,相公的手都磨破了,据一起去的猎户回来说,那情形惊心动魄的,别说是几点小花了,就是一碇银子放在相同的位置都未必有人肯爬过去拿,可相公说,家里内人看了一定会欢喜的,硬是过去连土一起挖出来带回家,亲手再雕个木盆给她来种。 言冰还记得木盆上雕着两只小兔儿,一大一小,一前一后,活生生的一样,象珍宝般养着那几株小花,拿出屋去怕冻着,放进屋子又怕捂着,搬进搬出的,统共养了有大半个月,那星星点点才渐渐枯萎下去,已经是难能可贵的很了。 “在想什么,笑得这么欢。”白蕊站到她身后帮她梳理头发,取出的小梳鲜红夺目,衬得言冰的头发乌黑乌黑的。 “在想以前的事情,现下点点回忆起来才发现,其实相公一直对我很好。”言冰反而觉得自己才象是那个不懂得珍惜的人,相公找她找了好久,一定是急坏了,可相公一句怨言都没有,看着她只暖暖的笑,相公笑起来的样子,真的令她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 白蕊的脸稍稍板起来,精致的下巴勾出一道淡淡的影子,手下动静大点,扯得言冰的一缕发,绕在指缝间,这孩子怎么如此不开窍,死心眼地只随着一个人,那人和自己还是相看不顺眼的类型,别说是自己一见着他就上火,估摸着那姓宋的也不怎么待见自己,若非言冰的关系,那天当场就要责问过往旧事了,夏侯笙,夏侯笙,你可有曾恨过我? 言冰头皮生疼,忍了好久,也不见娘亲放开,委屈地小声道:“娘亲,放过小冰的头发,都快扯掉了。” 白蕊方回神,替她揉一揉脑袋,将额前那些细碎的发往后拨动,望着她雪白的脸儿讪笑道:“你看娘亲,一想到以前的事情就发愣,等娘亲给小冰梳一个最美的发式。” “娘亲,为什么你不和爹爹一起在我的身边呢?相公说,一直都是爹爹一个人在照顾我的,娘亲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呢?”这问题,言冰想好久,以前,关于她生病前,能想起来的实在很少很少,但依稀也清楚她身边只有爹爹,后来身边人换成相公,难道这许多年,娘亲都住在圣天门。 白蕊眼里凝聚起一层欲滴的冰冷,十指灵巧翻飞,仿若伶俐的纺织娘,指尖带着浅香,浓密的发被编织一朵一朵如半开迤俪的花,娇艳吐蕊,白蕊捧起言冰的脸仔细看看,从自己头上拔下玉簪挽在言冰发心中,玉簪通体碧绿,流光溢彩一层明光,簪头却是朱砂鲜红:“这根簪子还是当年你爹送给我的,是个绝罕的玩意儿,我以前就喜欢这些身外之物,见着一样爱一样,多得压根戴不起,眼睛还直往上面瞟,小冰,你和娘亲的性格截然不同,娘亲见你一身干干净净的,竟是一件首饰都不戴在身的。” 言冰听了她的话,伸手去摸,触手玉体暖意融融,象一汪活水流动似的,尽是罕见的暖玉配上这罕见的颜色:“娘亲,这东西太贵重,我性格一向马虎戴不得的,万一折了断了怎么办。” “小冰你收着吧,我身边留下的你爹爹的物件也只这一件了。”白蕊的眼神飘出窗外去,幽幽叹一口气,“我对不住你和你爹爹,可我有我的难处,小冰,你莫要责怪娘亲。以后,娘亲会竭尽全力照顾你周全。” 言冰反身搂住她柔软的腰身,将头靠过去,白蕊一直穿极软的料子,脸贴在上面很舒服,舒服地想就此睡上一小会,她眯着眼道:“娘亲,小冰好不容易与你重逢,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想到责怪娘亲呢,娘亲离开小冰,心里一定也是很难过的,但小冰很想晓得以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小冰想把过去统统都找回来,变成一个完完整整的夏言冰。” “好的,娘亲慢慢把过往的事情都告诉你,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白蕊心疼地抱住言冰,眼睛酸疼地直想掉泪,这孩子乖巧地让自己的心尖一抽一抽地痛,哪怕她说要天上的星星,白蕊也愿意搭个长长的梯子爬上去替她摘下来。 “其实,只要小冰知道娘亲心里有小冰,小冰就满足了,娘亲,很多事情,还是不用都说出来,如果哪一天我能想起来,那是最好不过的,如果真的想不起来,那就是老天爷不让小冰想起来,老天爷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有他的道理哦,小冰就乖乖听从老天爷的安排。”言冰撒欢地在白蕊脸上亲亲,娘亲的皮肤又软又滑,而且没有擦一丝香粉,是她连一个角都及不上的天生丽姿,雪肤花容。 夏虫(二十) 暮色时分,栀子渐渐颓败,空气中弥漫开一层腐败的馥郁芬芳,将襟上的花取下,揉捏着花瓣,原本的雪白已然泛黄,花期不再,言冰嘴角轻轻向上弯,笑意渲染进眼角,相公,花很香,我会一直记着你曾经费心送花给我。 住在圣天门时间久了,言冰晓得每天下午时分,晚饭前,后门只有一个弟子把守,是最空闲的,她双手空空,只贴身带几件小物件,手指间绕着花茎,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对那守门弟子,名字不记得,脸怪熟悉的小哥哥笑一笑:“晚饭的菜是黄花鱼和着新采摘来的香椿红烧,一人一条喷香喷香的。”口齿不大清楚是因为含着一片奶汁杏脯,伸过手去,“先吃片蜜饯。” 那小弟子怪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学她的样子,将杏脯含进口中,酸甜酸甜的滋味勾引地唾沫往上涌,他再没忍住:“黄花鱼烧好了没?” “烧好啦,先到的能挑大个的吃。”言冰眼睛扑闪扑闪的发着光。 小弟子一步一挪,讪笑道:“那我先去排队了。” 言冰对他招招手,见他走远,熟门熟路地顺着山后的小路一直往下,她晓得那里有一条河,这会儿是摆渡的最后一班船,要抓紧才能赶上。 远远看见船公正拔篙准备开船,言冰扯开嗓子喊:“等一等我,先别开船,等一等我。”三步并做两步,咚咚咚,迈大步子直冲百多尺距离,站岸边两脚并拢,起跳,对着甲板一头扎上去,一溜动作下来流畅利落,除了落脚下盘不稳,连续向前冲了好几步,险些从甲板那头掉进河里。 船公笑眯眯地搭一把手,言冰勉强站稳脚跟,揉揉鼻子:“请问,这船去哪里?” 船公遥遥一指:“河对岸,轩辕镇,大地方。” 河面宽阔,入目是滚滚波涛,言冰望不到对面,而这一边,船,离得渐渐远,简陋的码头变成一个烧饼大小,再后来是烧饼上的一颗芝麻,最后,芝麻进了肚子,什么都再看不到,言冰挤在一堆面容模糊的村民之间,嘴巴里咬着软软的面饼,从厨房摸出来的,里面加了鸡蛋和小葱,香气飘飘,言冰看到坐在她对面的小孩张大嘴巴看着她,嘴角明显有亮晶晶的口水,她笑着撕下一半递过去:“给你。” 孩子乖巧地先看看娘亲,得到认可后,欢天喜地地接过来,塞足满满的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娘亲,很香很香的哦。娘亲你也吃。” 言冰想一想,将剩下的面饼全部给了他,然后独自站到船头,船头风大人少,迎面吹乱她的发,可言冰觉得心境平和,心思再清晰不过,不过是短短的一个月,她身周的世界翻天覆地,变得连她自己也不认识,娘亲,相公,柳大哥,一个比一个对她好,一个比一个更象是她的亲人,可是她真的很害怕,半夜醒来,月光下,她独自面对床前的铜镜,镜面中的人面容漂浮,那真的是自己吗,是那个在小村庄中快乐的夏言冰吗。 她不过是反复地问着自己,不敢去问别人,因为听来的那些不是她想听到的答案,绝对不是。 衣摆被人从下面揪紧,言冰低头看嘴巴油光油光的孩子将手中捏着的两个小红果塞给她:“姐姐吃,娘亲说给姐姐吃。” 言冰笑了,孩子口齿不清的模样和小毛子好象,那个嘴谗谗的小毛子又去了哪里,她储藏在厨房柜子里满满一罐的肉脯已经都没有了。 柳若茴说过,秋水镇已经没有了,人去村空,接着又是一场无名的大火,她曾经辛辛苦苦建立起的小家,转眼光景,付之一炬,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她自然晓得娘亲是为了她好,为她定做最好的衣裳,打制绝佳的首饰,将爹爹留下的簪子都一起送于她,教她走路款款的姿容,但她没有对娘亲说,那样的日子太累,太累,比过去每天从早到晚干一天活,煮饭喂鸡洗衣搓草绳等等等等,加起来还要累得多,她被那样完美化的生活压制得透不过气,她,辜负了娘亲的期许,夏言冰不可能变成第二个风华绝代的白蕊,永远都不会。 她将小红果放到嘴边,噶甭清脆一声,好酸,言冰苦着脸摸自己半边倒掉的牙,那孩子手上也有个一样的红果,与她面对面,用两只门牙小心地啃食个净光,拍拍圆鼓鼓的肚皮:“云哥儿,饱饱了。” “姑娘是外乡人?”云哥的娘亲自来熟地也蹭身过来,用衣袖把云哥的嘴巴擦抹干净。 “是,从很远的地方来。”言冰已经认不得回去秋水镇的路,这一路南下都是柳若茴带领着,她被安置在全封闭的马车中,只偶尔探头看一眼风景,然后柳若茴说她伤势需要静躺恢复,安抚着她继续休息,她唯一知晓的是半路他们曾经经过春佃镇,住在镇上的东来客栈,除此之外,她一无所知。 下决心从圣天门偷跑出来时尚意志满满,现下不过是半条河的距离,言冰已经浑然没有方向,她该何去何从。 云哥的娘亲继续在说:“云哥的爹爹在轩辕镇一户大户人家打长工,说是最近主人家要招新的人手,所以我带着云哥一起想去碰碰运气。” 言冰眼睛雪亮:“那我也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云哥的娘亲将言冰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疑惑地问:“姑娘要去做什么?” “去看看能不能做工啊,端茶递水的活我都会干,哪怕是粗活也没有问题的。” 人家的眼光那叫一个古怪,直楞楞地盯住她。 言冰摸摸头发:“大婶,有哪里不对吗?我真的会干活的。” “姑娘,我年轻的时候也在大户做过工,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你穿的这身衣裳料子是上好的,又是一流的手工,恐怕要五两银子,可做丫鬟一个月最多不过拿二两的月银,姑娘,你别开玩笑了。” 夏虫(二十一) 言冰扯扯自己的衣裳,素净的白色,料子隐隐有流水那样的花纹,没有扣子,原该按扣子的地方用银白色的丝带打着小巧的云结,从脖子左侧一溜往下,数十个,整整齐齐的,娘亲为她定做了很多很多新衣服,她想着今天要潜逃,特意选这套颜色不艳的,混在人群里方便些,不引起注意方可少留下蛛丝马迹,不料被一个普通的妇人一眼给瞧出端倪。 言冰突然有个预感,这一次,她跑不了很远,自然会有人出来寻她,或者是相公,或者是柳大哥,她好象给自己安排了一场狐狸抓小兔子的游戏,偏巧她就是那只小兔子。 她向前踏一步,鞋尖自裙摆下露出一小截,软缎的鞋面上缀着颗小拇指头大的珍珠,她赶忙往回收脚,云哥的娘亲扑哧一笑:“姑娘,你是不是和家里赌气出来的小姐。” “我真的不是。”言冰弯下身,用力将鞋尖上的珍珠拽下来,捏在手心里,此时知道招摇两个字是怎么写已经晚了。 云哥的娘亲和善地笑着,将云哥抱过来:“要不这样,到了轩辕镇,姑娘住我那里,我在镇上有几间屋子,待你想明白了再继续上路,如果住几天觉得后悔想回去了,那只要过个河就能回来了,又方便又舒服的,你觉得好不好?” 言冰想不出反对的理由。 “姑娘怎么称呼?”云哥往娘亲怀里直拱,云哥娘亲边拍边哄的,“我夫家姓管,大伙都叫我管三婶。” “叫我小冰。”云哥听见她声音又睁开眼,一双眸子倒也黑白分明有些神气,言冰指头一伸点他的鼻尖,“叫我小冰姐姐。” 云哥将手指含在口中,半点不含糊:“小冰姐姐。” 言冰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将他软软的小手拿起来将手心捏着的两颗珠子放在上面:“这个给你当弹珠玩可好。” 云哥两只小手并在一起,将珠子牢牢包住,一双眼充满期盼的看著管三婶。 “哎哟,这珠子怎么能当弹珠,使不得,使不得。云哥儿,把珠子还给小冰姐姐。”管三婶摇一摇头,“幸亏是遇到咱们娘俩,小冰姑娘这么单身出门,我真怕是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银子呢。” 言冰收起她还过来的珍珠,云哥眼巴巴地看住她的手,她思量下:“要不等到了地,姐姐给云哥买比珠子更加好的玩意好不好?” 云哥拍着小手,摇头晃脑地:“好,好,小冰姐姐,看河对岸到了。” 轩辕镇地面更加开阔,上岸时,人潮涌动,言冰与管三婶一人一边握住云哥的手,生怕孩子被人群冲散开,言冰的鞋跟被踩开几次,不时弯腰去系鞋带,以前穿自己纳的布鞋从来没有这么不方便过,轻巧的软缎绣鞋只适合娘亲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穿着。 管三婶停下第四次忍不住开口:“我包裹里有双现成的布鞋,要不,你先换上。” 言冰感激地都不晓得说什么才好,连忙找块石头坐下,将软缎绣鞋脱下,鞋面上踩上黑黑的几个脚印,如果被娘亲看到估计这鞋被她随手就扔了,言冰换好结实的千纳底鞋,一双脚丫子舒服地快唱出小曲来,手中提着那软缎绣鞋一时为难该如何处理。 管三婶伸过手:“小冰,这鞋子还要不要了?” “不要了。”言冰递给她,她拿去做什么?尾随她进一间小小的铺子,管三婶熟门熟路地将鞋子扔到柜台上,立刻有一个老先生拿起来,捏着鼻子翻过来翻过去地看半天。 管三婶不急不忙地牵住云哥立在一边等。 老先生开口问:“是绝当还是赎当?” 管三婶支一支言冰:“问你呢。” 言冰不懂这些,迷糊地问:“什么是绝当什么是赎当?” 管三婶已经替她回答了:“绝当。这可是喜悦坊的东西。” 老先生头未抬,冷冷道:“不是喜悦坊的,我能看到现在!”抬高声音拉长调子,“破鞋一双,大钱五百子。” 言冰急了:“怎么叫破鞋,我今天才穿上脚的,我不当了,拿回来,拿回来还给我。” “小冰,当铺里都这么叫,再好的东西到了这里就是破铜烂铁不值钱的。”管三婶好生好气地解释给她听,“我是看你原本想扔了才带你过来这里,想着好歹换几个钱。” “你们到底要不要当。”老先生略微不耐烦地追问,鼻子里哼一声气,“要不是喜悦坊的货色,连人带鞋一起叉你们出去。” 言冰听到这里手一叉,指住老先生的鼻子,朗声道:“我们来当铺也是你的顾客,你开着门做生意不能这么怠慢我们,你以为我真不晓得,这鞋子做工就要二两银子,你才出五百大子,你愿意要,我还不愿意给了。” 字字清脆铮铮,管三婶立她身后差点拍起手。 “什么人在这里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门帘一掀出来个人,长身玉立,锦衣缎袍。 这一下,换管三婶发颤,整个人好象矮下去半尺,支支吾吾道:“少东家,你老今天好兴致,怎么也在柜上。” 夏虫(二十二) “柜台上大呼小叫成何体统。”锦衣青年手执牙骨纸扇,三指捏住扇骨在挺秀的鼻梁上轻巧一划,细长的眼睛,一笑起来象一对弯弯的月牙儿,眼睛虽在笑,可注视人的神情倨傲冷淡,完全未将言冰一行三人放在眼内。 “少东家。”管三婶拉下脸再迎合着叫一声。 锦衣青年才懒懒对她点一点头:“是管三家的吧。” “是,是。”瞧管三婶的样子仿佛他能叫出自己的来历是件再荣誉不过的事,面上灼灼发光,神气十足。 青年的目光溜过去,停顿在柜台上放置的软缎绣鞋上,嘴角一挑:“哦,你来当这个?看着不象是你们家的东西,管三给你买的?” 管三婶连忙将言冰往前一推,巴结地交代了:“是这位姑娘的,我怎么能穿得起这鞋子,穿着也不能干活不是。” 言冰不朕兆地被推到人前,抬头又不是,低头太示弱,一时手脚无措起来。 青年伸出两根手指将鞋子拎起来,低沉沉地问身后那位:“戚叔说了多少。” “绝当,五百大钱。”老先生掏出块帕子擦擦汗,少东家的口气越平静,他的心越是忐忑,是喜悦坊的做工,他老眼尚不昏花,应该没有看错。 青年眉心松开,和和气气地问:“那敢问姑娘,线头尚在,鞋面上的珠子呢?这鞋可真是你本人的。”别是哪里摸来的,后半句他没说,不肖的神色已然说明。 言冰也不答他,一把抢过鞋子,扑扑将脚下的布鞋甩开,套上绣鞋,原地利落地蹦三蹦,下巴一翘:“你可看清楚了,这鞋子是不是我的。”又将袋子里收的两颗珠子取出,啪地扣在柜台上,珠子滴溜溜地转,在烛火辉映下,散发出柔和的粉色珠光,竟是上等的货色,“你再看清楚了,这是不是原配的珠子。” 她问一句,青年颌一下头。 言冰满意地一笑,将珠子抄进手心,鞋子提在手中,弯腰,拔鞋跟,布鞋照旧穿妥当,非常客气地对管三婶说道:“三婶,我们走吧,我不想在这狗眼看人低的地方多呆。”明明是娘亲给自己定做的独一份,却被毫不相识的人当破烂那样翻来覆去,甚至怀疑鞋子来历不明,当她们是做贼的还是抢道的不成。 管三婶从言冰吐出狗眼看人低五个字后,石化僵硬在当场,任凭言冰牵过云哥的小手,再亲热地挽住自己的胳膊,三人大大方方地迈出当铺,她还没有缓过气,一直听当家的说,少东家是个厉害的角色,偏偏她还将家门姓氏凑到少东家面前让他记住得罪他的人是由谁带来的。 “姑娘请留步。”果然少东家没准备放人。 言冰头不回,答道:“还有什么事情?” “连珠子一起当,是四两七钱,珠子四两,鞋子七钱。”他回得非常清楚,“姑娘可要再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我不当。”言冰头回觉得仰眉那个吐气,在秋水镇大家以物换物地多,她去集市上摆摊子卖木雕,一天下来不过几百个铜子,已经是额外的好收入,可从来没有谁怀疑过谁,没有谁讥笑过谁,她,相公,朱大哥,穆姐姐,小毛子……很多很多人,大家都是一样的。 转过头,两盏大灯笼映着上面金灿灿的招牌——通宝号。 她记下了。 “小冰,四两七钱是很好的价钱了。”管三婶总算是缓过气,随着言冰的目光去看当铺的大招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遇到小冰,她认栽。 言冰却象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站立住脚跟:“管三婶,你先前好象说你相公在他家里做事?” “是,他是我当家的少东家,林家在轩辕镇家大业大,他是独生子。”管三婶苦着脸解释给她听,小祖宗,你这会才想起来,真正要人命了。 言冰甩开挽住她的手,蹬蹬蹬跑回他面前。 “姑娘又想当了?”林公子笑得很了然,似乎言冰的言行在他意料之中。 言冰把鞋往手后一藏,摇摇头:“还是不当。” “哦?那姑娘的意思是——” “我想告诉你,我和管三婶是路上刚遇到的,先前我们并不相识,她好心带我一起,她说她相公在你家做事,你是东家,如果我方才言语间有得罪你,你尽管来找我夏言冰,别撒气在她家人头上。”言冰说得又急又快,口齿清晰地很,清脆玲珑,听得林公子眼睛都舒服地快眯起来,“好了,我说完了。” “哦。”林公子觉着她突然住了口,耳朵有点不习惯,他还没听完呢,“姑娘能不能再说一遍,我好象没听明白。”顺手用尾指掏了掏耳朵。 “我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你要报复冲我来,不要仗~~势~~欺~~人!”言冰象颗小炮仗,快炸了。 林公子整一整衣襟,弹一弹袖口,仔细地将衣袖上的小皱折抹平,摆正姿势对着言冰作了一揖,言冰楞楞地。 “在下林涪冉,为方才的事给姑娘赔个不是,是我一时看走了眼,得罪姑娘,但望姑娘不要放在心里,至于管三,他是我们家帐房的小管事,我回去自然不会折怒于他,请姑娘放心。” 他突然文绉绉起来,言冰小脸一红,反倒显得是自己太过莽撞,匆匆回他一礼,扭身往回走,心想,或者,这人吧,还不是顶坏。 夏虫(二十三) 言冰顺理成章地在管三婶家住下,管三婶一则觉得与她算有缘分,又看她衣服首饰都是佳品,应该出身大户人家,有得巴结何乐而不为,另一则想她多少是得罪了自己的少东家,虽然少东家当面没有发作,但不保哪天想起来借此事对管三发飙,留得她人在,万一出个岔子,好交她出去换个太平。 云哥从面前跑过,被管三婶一把拖住:“乐得嘴巴合不拢,做什么去。” “小冰姐姐说带我去买稀糖。”云哥在她怀里扭成根糖麻花,“娘亲,放我去啦,我要去。”呼噜挣扎开,跑得没影了。 言冰站在稀糖摊子前,聚精会神地望着手艺人在一块烙铁板上将融化的红糖汁快速地画下一个动物的图案,然后将削好的细长竹签趁热按上去,铁板搁置在一边,待冷却后,便能将稀糖取下,拿在手中边吃边走了。 她过去没有见过这个,在管三婶家白吃白住了三天,说是要付些银钱,管三婶死活不收,只能抱过云哥偷偷问:“云哥儿,你最喜欢什么,我给你买去。” 云哥恩恩啊啊想老半天,眼睛一亮:“我最喜欢稀糖,我们去买稀糖。” 云哥团身蹲她脚边,眼睛亮晶晶地闪烁,抬头问:“小冰姐姐是不是可以买很多个?” 言冰问:“多少钱一个?” “十纹钱。”手艺人专心地描手中的糖画,一笔一划,拐弯,弧线,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狗跃然铁板上,再用细小的果子按在眼睛处,举起来装腔作势地吹一吹,“好了。” 言冰昨个将两两的整银换成铜子,将管三婶给她的一个小包装得满仆仆的,当下爽利地应:“云哥,你喜欢买几个就买几个,只要你手能拿得下。”右手伸进包中,抓出一捧铜子,准备付帐。 云哥用力咽一大口口水,指住那手里的小狗:“我要这只,另外还要只大大的兔子。” 言冰数廿文钱扔进木制的钱罐中,手艺人将身后小炉子上烧出粘泡泡的红糖水倒一些在个豁口的小碗中,晶莹的糖,散发出甜美馥郁的香气,手艺人敲一下手边的小锣,洪亮的嗓门亮开:“糖——稀儿,糖——稀儿。” 那些躲在屋子的孩子隔着窗,隔着门,听得这叫卖声,肯定会觉得这是世间最美妙的声音。 先是一双长耳朵,再是小巧的三瓣嘴,圆滚滚的身体,团团的尾巴,小兔子活灵活现的出,后退支地,仿佛能从铁板上一蹦跳到人手中,手艺人在一只小匣子中翻一翻,找出两颗红红枸杞按上眼睛:“好了,拿去。” 云哥一手一个,眼睛不够看,鼻子不够闻,伸出小舌头舔舔,咪咪笑:“好甜。” 言冰摸着他的发顶跟住笑,傻孩子,稀糖当然是甜的。 手艺人突然问:“姑娘自己想不想要一只?”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言冰想着,云哥手小晃悠悠地把住竹签,可那眼神分明是嫌两个尚不够多,可惜前面她已经说过,要手拿得下才行,贴在她裙角扭一扭:“小冰姐姐,你也买一个买一个吧。” “姑娘想要个什么动物?蝴蝶,鸟儿的也成。” 言冰望着自己的鞋尖很久,才答道:“我想要一只小松鼠。” 手艺人呆呆的表情:“松鼠是什么?耗子?” 言冰摇一摇头。 “田鼠?” 摇头。 “燕巴虎?” 摇头。 这下子连云哥都着急了:“小冰姐姐,什么是松鼠,你倒是说呀。” 言冰笑得好象很开怀,又好象透过薄薄的稀糖在想着什么,嘴角翘起,眼睛蒙蒙的,半迷幻地说:“松鼠是一种很可爱很可爱的小动物。” 那一次,她和相公手拉着手儿上山,经过松树林的时候,一个坚硬的果子打在头顶,她捂住叫,好疼。 相公弯腰拾起一枚松果,交在她手心,指指上面:“是那小家伙太卤莽,把过冬的粮食掉地上,砸痛你了吧。” 松树挂着冰雪的枝桠间,半探出只小家伙,浅灰色的嫩毛,肥仆仆的身体,一条蓬松松的尾巴一扫一扫,将雪楂子打在两人脸上,明亮的小眼睛中全是无辜的样子。 “这是什么?”言冰欣喜地问。 “松鼠,住在松树上,爱吃松果。”相公教她禀住呼吸,手平平地伸出去,将松果送到小家伙能看到的地方,果然小家伙只迟疑了一下下,从树上呼地扑下来,两只前爪迫不及待地抓向松果。 相公手明眼快,将它的大尾巴一把抓住,在言冰面前晃一晃:“带回去养起来好不好?” 言冰见小家伙歪着头,丝毫不晓得危险,尾巴控制好,一荡一荡地来回,好似坐秋千:“相公放它回去吧,松鼠爹爹松鼠娘亲一定在家等它回去,若是它跟我们回去,它们一家就走散了,大家都会伤心的。”她把松果交到小爪子中间,帮它按按牢,“回去吧,小家伙,以后出门要小心哦。” 松鼠两脚跳跳,消失在松树间,言冰转过头看到相公一脸好笑容,柔软地象春天化开的积雪。 夏虫(二十四) “松鼠应该就象肥肥的田鼠加一条麦穗那般的大尾巴,尾巴一定要和身体差不多大小看着才象。” 言冰欢喜地对着那好听的男声处望去,失望满满写在小脸上:“原来是你。” 林涪冉从小摊后缓缓踱步而出:“姑娘好象很希望看到的是另一个人。” 言冰抿抿嘴,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但这么老大一个站在眼前也不能视而不见,为难呵为难,幸亏云哥将手中兔子形状的稀糖吃干净,抹抹嘴来拉她的衣服:“小冰姐姐,回去了,娘亲该做好饭饭,吃。” 言冰几乎能闻到饭菜刚盛出锅时的香气,眯一眯眼,立时答道:“好,我们这就回去。”转过去,头下垂,脸朝土,闷声道,“林公子,我们走了。” 手艺人将按照林涪冉描述做成的松鼠稀糖高高举起:“姑娘,你看看,这是不是你要的样子。” 机灵活泼,松松茸茸,前爪搭在圆咚咚的小脑袋上,言冰突然眼神迷蒙起来,真的,这是一只松鼠,和她记忆中的那只简直一模一样,伸过手去接,却有一只修长漂亮的男人的手抢先一步将稀糖的竹签抓在手中。 白皙地都不象一只男人的手,言冰恨恨地想,相公的手要好看地多,宽大,掌心温厚,指节长而有力,眼前这只手,上好玉石雕刻的那样,白皙中透出皮肤本身的淡粉,指甲晶莹光泽,估摸着从来就没有干过任何一点点的粗重活。 “林公子喜欢就送给林公子好了。”言冰将铜子又扔进木头钱罐,双手一拍,“云哥儿,回家咯。” 云哥粘嗒嗒的手不管不顾地牵过去,糊了言冰一手心,言冰也顾不上了,只想快点离开他热腾腾的视线范围。 “云哥,你是管三家的小子?”林涪然站那里高声嚷道。 云哥停下来望着他,似乎有想起那天有这么个人在娘亲面前提过爹爹的名字,小子,小子是什么意思? 言冰冲他做一鬼脸,可爱得不行:“林公子,你错了,他是管三的闺女。” 硬撅撅的象把小刷子似的小辫子翘在后脑勺,浓眉毛,黑眼珠,嘴巴阔阔的,林涪冉仔细将云哥的脸瞧了又瞧,和管三象是从同一副模具中印出来再努力缩小三分之二,云哥,居然是个小女娃娃,他还真是看走眼了。 言冰牵住云哥,三步并做两步回去了,看背影,心情大好的模样,林涪冉习惯性摸一摸鼻梁,为什么聪慧机敏如他,每次见到这丫头就会出糗呢,嘴角拉开好大一抹玩味的笑容,果然,这个姓夏的丫头比他预料中的更加有趣,方才那个歪眼斜嘴的鬼脸,他可是拼命忍住才没有放肆大笑出声。 手艺人见他全身抖动,嘴角眼尾抽搐不停,吓得要起身扶他:“林公子,你没事吧,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我去林府帮你找人过来?” “不用,不用。”林涪冉挥一挥手,拒绝那人的好意。 轩辕镇,若大的地方,几乎每个人都认识他林涪冉,林家的产业之巨大,估计连林员外自己都无法掰过指头计算,每个人看到他差不多是同样的表情,讨好加上欢喜,以前曾经有人传言,哪一日见过林涪冉就等于见过了财神爷,与财神爷面对面哪个人又能不欢喜呢。 “林公子,我看我还是去林府跑一次,你老在这里坐一坐,我很快回来。”手艺人将手头工夫都匆匆放下,顺手将身后熬糖的小红炉按熄,只听得叮一声清脆,一锭银子扔在他摊前,白花花的银子,足有二两,那位林公子已经走远。 手艺人颤悠悠地捧起银子,放到嘴边咬一咬,足银,再对着自己的手臂咬上一大口,好痛,痛得他双脚原地乱跳,不是做梦,他真的见到了林公子,林财神爷,那个一直在轩辕镇流传的传言果然是十成十的真。 言冰和云哥回到家门口,云哥死活要把手里的糖吃干净才肯进去,言冰宠溺地冲着他笑,小孩子经常会有奇怪的想法,那就由着他吧,门前有一把竹制的长条板凳,平时太阳好的时候,管三婶会坐在上面拣菜。 两人一边一头,舒畅地双腿一伸,大摇大摆地坐下来。 “小冰姐姐,你猜今天娘亲会做什么给我们吃?”云哥把稀糖送到嘴里,喀嚓喀嚓,糖屑仆仆往下掉。 言冰闭起眼睛,使劲对着空气闻一闻:“很香,应该在炖鸡汤,而且是一只油花花的老母鸡。” 喀嚓喀嚓,“好象娘亲说今个爹爹会回来。”云哥继续消灭手中的半只“小狗狗”。 “我又闻到了春笋红烧肉的味道,浓郁扑鼻。”管三婶好大的手笔,平时不是最多只烧一个小荤,两个素菜的,基本言冰都把那几根能数得出来的细细肉丝省给云哥吃。 突然,言冰一拍大腿,叫道:“不行了,你娘亲居然在爆炒牛肉,云哥,糖吃完了没?” “吃完了。”两只手往衣服上胡乱擦擦。 “你娘亲估计将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买菜了,再不进去,都被你爹爹一个人包揽了,云哥,冲——” 夏虫(二十五) 进屋后,云哥直接扑进一人怀中,撒欢地摇他的小辫:“爹爹,爹爹,云哥儿好想你,你怎么大半个月都不回来一次,云哥盼星星盼月亮,盼着爹爹回来。” 管三无奈地看住他黏糊糊的嘴巴,黑哑哑的小手掌,啪啪,两个清晰的小掌印得意地拍在自己特意换的淡青色云锦衣衫的下摆:“又出去玩了?弄得象只小泥鬼。” “和小冰姐姐一起呢,我们吃稀糖去了。”云哥接过管三婶递过来的湿巾,擦擦手,擦擦脸,小花猫擦拭干净,露出蜜糖般的健康肤色,小阔嘴咧开来笑,“娘亲,小冰姐姐说你烧了好多好吃的,我肚子饿了,要饭饭。” 言冰给他一个白眼,又出卖我。 云哥捂住嘴,灵活的眼,四下乱转。 管三婶宠爱地刮刮他的小鼻子:“肚子饿的话,娘亲给你烙张葱饼,你先吃起来。” “我不,我要吃红烧肉,我要吃。”云哥拧在她怀里,又拉又拽的,“明明有肉,为什么给我吃面饼。” 言冰突然有个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听得管三婶在说:“云哥儿听话,今日家里要来个大贵客,娘亲可是把家里所有的现钱都拿去买了菜,娘亲一定给你的葱饼里多搁油,多放葱,喷香喷香的,你让小冰带你去后面院子玩,等贵客走了,剩下的,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好不好?” 云哥呼啦往地上一躺,四肢胡乱向天挥动,象一尾刚被捞上岸的活鱼,大声嚷嚷道:“我不管,我要吃红烧肉,不给我吃,我哪里也不去。”地上扑腾起一层尘土,三个大人呆呆望着撒泼的孩子简直没有一点办法。 总算,管三咬咬牙,大手一张准备捞他起来,估摸着云哥的小屁股要遭殃。 云哥立刻改变政策,眼泪直飙而出,哭得那个伤心:“爹爹要打云哥儿,爹爹不疼云哥儿。娘亲快来救我,小冰姐姐快来救我。” 管三婶连忙回灶间用小碗盛上满满一碗堆砌的肉,用筷子清脆地敲着碗边,边笑边哄:“云哥儿,你看这是什么,还不快点起来。” 云哥一个鲤鱼打滚,手脚灵活地爬起来,用手捏一大块瘦肥相间的五花肉,抛进口中,腮帮子鼓得满满,嘴角直往下滴油,发出支支吾吾的几个令人听不清晰的字眼,另一只手指着言冰,看眼色是让她也来尝一口。 “我的小祖宗,你倒是慢点,慢点,千万别噎着。”管三婶哭笑不得地去抹他的小油嘴,还往下继续滴着,衣襟上几滩油花渐渐化开来,那两只油手往自己手上随便擦抹。 “好香的肉,都快赶上松月楼大师傅的手艺了。”林涪冉手挥纸扇,闲庭若步地踏过门槛走进来,侧头轻笑,“管三娶的好妻,生的好闺女。” 哗啦啦,一碗上好的红烧肉从管三婶颤抖的手中滑倒,扣在地上,褐色的酱油飞溅上众人的衣摆,言冰第一反映是把云哥藏到自己身后,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却在下一刻,她的身体被管三衣袖挥开,真的只是衣袖,软绵绵的衣袖,打在身体上,生疼生疼,然后管三扬手对着云哥的小脸一个响亮的巴掌。 啪—— 五条红痕从孩子嫩嫩的肌肤里印出来,云哥吓得瞪大眼睛,一动再不敢动,这是管三第一次对他动手,而且下手极重,满嘴一股子血腥气。 言冰惊呼声,将云哥搂进怀里,云哥两只手揽住她的腰身,脸埋进她衣服中,言冰感到热乎乎的液体从她的脸上印进自己的衣衫,灼痛皮肤。 “管三,你这是做什么?不过是孩子肚子饿吃了一块肉。”林涪冉施施然在方桌前坐下。 一张六尺见方的大桌,四个雕花大椅,被抹拭地干净锃亮,一丝灰都没有,桌上置一壶泡好的热茶,林涪冉给自己斟满一杯,凑进鼻子闻一闻,“管三,你是北方人,爱喝这茉莉香片,我却依然觉得雨前龙井才是绝妙的滋味。” 管三觉着面上飕飕地冷,用手一摸才发现是出了一额子的汗,冷汗,赔着笑:“少东家,雨前龙井小的买不起,您老凑合着喝点香片。” 林涪冉簌簌往口里吸着热茶,然后象才看到紧抱在一块的言冰和云哥两个:“你眼睛瞪这么大看着我做什么,难道是我做错事情。” 言冰咬一咬牙齿,恨恨的,不答话,手下温柔地帮云哥揉红肿的小包子脸,才眨眼功夫,五个指印肿得老高的,言冰心疼地不行,她最见不得孩子哭,云哥一哭,她跟着也想哭。 “哎,你呀,叫云哥的是不是,管三家的小闺女,过来我瞧瞧。”林弗冉放下茶盏,懒懒叫道。 云哥扭捏在言冰怀中不肯抬头,被他老爹半拎半提到林涪冉面前。 林涪冉从衣袖中掏出块雪白的帕子,扔给他:“擦擦鼻涕,两条青龙似的。” 孩子掌控不住,扑哧笑出来,见那丝帕又软又凉,帕角绣着朵半开的海棠花,按在脸上,又软又滑,甚是清冷,十分舒服。 夏虫(二十六) “乖孩子,你晓得前大街的七杯茶庄吗?”林涪冉慢吞吞地道,“别再玩这帕子,送给你了,晚上你慢慢玩。” 云哥连连点头:“怎么不认识,前面左转走半株香就能到,我腿脚利索还能早到会的。” 林涪冉取了银子给他:“你到七杯茶庄帮我买一两雨前龙井,再让他们掌柜把那套枫胤茶具交给你。”他歪过头想一想,两根手指在桌面敲击,“对,还有青面瓮中的雪水也一并取来。” 云哥用双手捧住那白花花的大银子,沉甸甸的,如果换成稀糖估摸着一年半载都吃不完。 “都听清楚了没?”林涪冉不再去看桌上的香片,散散地伸一个懒腰,眼中锐利光芒闪现“速去速回。” “都听清楚了。”云哥伶俐地将银子收在怀中,小小的胸脯被顶地鼓起来,好象在里面藏了个大馒头。 “少东家,这事情忑复杂,银子数额又大,不如还是我去。”管三憋半天终于战战兢兢地开口提请。 “怎么他就不能去了。”林涪冉摸一摸云哥的头顶,“我看这孩子比你好,以后也比你能干。云哥,我等你回来。” “是!”干脆地应一声,云哥吱溜滑出大门,迈开小胖腿,速度比想象中的果然要快。 “今个我差点看走眼,还以为管三家的是个小子。” “我也希望是个小子,能得少东家调教调教,他就能大出息了。”管三垂手立在一边,向管三婶使眼色。 “少东家,要不,我先把菜端上来。”管三婶接过话口。 “等那孩子回来吧。”林涪冉往地上那摊狼藉扫一眼,若有所思。 言冰站在另一边,从云哥跑出去那会起始,就对着大街的方向伸长了脖子看,明明晓得压根看不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可她实在不知道假使将目光收回来,她又该看着哪里。 林涪冉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盼着言冰保持那动作,时间一长觉得脖子酸痛自然会收回来,一等再等后,他发现言冰绝对比他料想地要更加有持久力,清一清嗓子:“姑娘,莫非是不放心。” 言冰未回头,不过勉强点一下头。 “他不会把银子丢了的,你放心吧。”林涪冉居然笑了,管三肩膀一松,面上的表情瞬时都柔和许多,果然还是孩子他娘眼光毒辣,少东家对这一位怎么形容来着,青眼有加,对青眼有加,看个单薄的背影似乎都能看出诸多乐趣来。 “我不是担心银子,我是担心云哥,你左一样右一件的,他能记全都不错,一路拿回来跌了撞了如何是好,他才多大,你想着法子折腾个孩子。”言冰大大地不满起来。 林涪冉起身立在她后面,言冰的个头正好及他下巴这里,他略微比划下,真是个很适合的差距,她的头发乌鸦鸦地黑,绑着两条辫子也显得流光水滑的,如果散开发辫,这一头浓发会是怎么样一种风情:“我说他能顺顺利利把事情办妥回来,你相信不?” 言冰呀一声,往后退,这人走路怎么没半分声音的,突然靠在她后面,吓她一跳,太可恶,一定是故意的,瞪,瞪他,嘴巴里不放松:“希望如你所说。” “要不——“他拉长了声音,吸引她小鹿一样的目光瞧着自己,“要不,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 “你这会开始数到一百,他就回来咯。” “不赌。” “难道你不会数数?” “谁说的!输了你怎么说?” “输了,我做东,请你去最好的馆子吃饭。你怎么不问,如果你输了呢?” “我怎么会输。”言冰露一个坏坏的笑容,一长溜的数字脱口而出,“一,二,三,四,五……三七,三八,三九……” 中间没歇气,几乎是准备一口气数到底了。 林涪冉唰地打开纸扇轻摇,由得她去。 “七七,七八……哎!我看到云哥,云哥回来了。”言冰好像完全忘记自己在数数打赌的事情,热情地什么似的冲出去,连管三和管三婶也趴在门口看呢。 云哥一手一串巨型糖葫芦,说是巨型,别家的糖葫芦一般就五颗红果,他手里的足足有十二颗,晶亮亮的糖霜好似会发光,一脑袋栽进言冰怀中:“小冰姐姐,我给你也带了糖葫芦回来,你吃,你吃。” 身后还跟着三位呢。 一个像是账房先生。 一个捧着全套的茶具,小泥炉子,紫砂壶,小茶盏,外加上好白玉的大托盆。 最后一个壮汉,抱着足有言冰个头大小的一个青色大瓮,不摇不晃,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 “少东家,果然在此处。”账房先生喊一个喏,毕恭毕敬的,“您老嘱咐要的东西都给你预备好,送来了,还有煮茶的柳姑娘即可小轿到。” 言冰接过糖葫芦:“你哪里买的?” 云哥撇撇嘴巴:“都是他们给我买的,可甜了,你快吃。” 林涪冉笑眯着眼,在言冰身后道:“这赌,可是你输了。” 言冰阿乌一口将个裹满糖霜的红果咬进口中,用力咬,用力咬:“那我也请你去最好的馆子吃饭就是了。”嘴巴里涌上一股子酸味,全被囫囵地吞下去了。 夏虫(二十七) “我有说如果你输了,也是请我吃顿饭吗。”林涪冉得意地继续摇他的纸扇,“你方才好像并没有问我,输了的话,你是输什么。” 言冰转过去,望住他,皮笑肉不笑:“嘿嘿,你输了是请我吃饭,我输了也是请你吃饭,你少钻空子,难不成这打赌输了还能输到你家去做丫头不成,我们没立过字据不是,所以口说无凭,你再唠叨一句,这赌就作废。”她用小鼻孔神气地对住他的俊脸,“没见过你这么唠叨的男人,真没见过。” 林涪冉懒得再与她争嘴,咪咪笑地问那位账房先生:“柳儿几时到?” “少东家,就到,就到,一得信儿,小的立马就让人雇了轿子去请,不过是两条街的路程。”账房先生抹一抹汗,稍稍不放心地回身向外张望,喜上眉梢的,“看看,就是少东家的吉言,才问上呢,人都来了。” 言冰和云哥两个一人塞一嘴巴的糖葫芦,你推我,我推你的,压根没往这边看,管三婶挑挑眉毛,看看言冰,言冰马上领会意思,握住云哥的手,一蹦一跳去后院,白白错过很好的风景。 一顶精致的绿呢小轿在门前晃晃悠悠地停妥,从轿子后面出来个利索的丫鬟,将轿帘掀开,娇声唤道:“姑娘,到地了。” 先入眼的是只葱花绿的软底绣鞋,鞋面上黑白分明地绣着一只燕子,二月春风似剪刀,再是一条葱花绿的锦缎裙子,干干净净的,一只芊芊玉手指甲修剪的盈盈透粉,搭在轿帘上,整个人出轿门时,稍略这么一停顿,别说是屋里的,连屋外的人都驻足下来看,交头接耳地私语。 林涪冉倒是一脸见惯不怪的样子:“柳儿真叫人好等,这么一点路。” 柳儿掩口轻笑:“我接到你的口信,开始挑衣裳出门,可我觉得桃红的不错,藕合的更好看,一时就拿捏不住,好不容易,香香提醒,你一直有说我穿绿色最好看,才决定是这一套,可你又晓得,香香梳头的手艺有多慢,这么东一点耽搁,西一点折腾的,就劳烦你多等了。” 那个唤作香香的丫鬟站她身边直跺脚:“姑娘不能把责任都往我一个人身上推,林大公子怪罪下来,我可怎么担当地起哟。” “你担当得起,林大公子今日好兴致,居然招我们来此地煮茶于他吃,别是找到什么新乐子,想在我们脸面前显示,显示。”柳儿看着娇滴滴,文弱弱的,手脚却是再利索不过,只说话这一点功夫,已经将带来的小精炭置于红泥小炉中,炉火正旺,启开青面瓮,用一把玉匙将成年的雪水盛放入紫铜壶中。 只见得一双雪白的手翩翩蝴蝶般上下挥舞,姿态曼妙,引人遐思。 林涪冉优哉游哉地坐回原地,再想着逗言冰几句,才发现大丫头,小丫头居然一起不见了,急问道:“管三,你家闺女呢?” 管三正看得起劲,被管三婶使力一推,才回过神:“少东家,我那闺女上不了台面,您老请得云茶坊的柳姑娘来,我怕他瞎闹腾,折了您老的面子,让人带他回里院玩去了。” 林涪冉呆了一呆,那岂非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我白白费了这么些许的功夫,原弄出这么个排场是想在她眼前做戏一场,现下演戏的都到齐了,这看戏的倒跑后院去了。 “你那闺女,事情做的好,我还没赏她呢,唤出来,我有话要说。”林涪冉勉强找这么个借口搪塞。 柳儿抬眼看看他,心下奇怪,一个小管事家的闺女值得他这么兴师动众的,等一下,闺女?一双妙目在管三夫妇身上一转,这对相貌平平的爹娘,没准也会生出个美貌的闺女来。 管三摸一摸后脑勺,扯开嗓门喊:“云哥儿,快出来,少东家说要打赏。” 柳儿正站在他对面,被他这一大嗓子喊的,弱不经风的差点摔地上,白他一眼,念叨着:“今日今时,自是再上品的雨前龙进都煮不出风味,这地儿这人,我原本不该来的。” 香香在旁边也是鼓着个脸陪姑娘一起生闷气。 柳儿的目光依然好奇地向内张望,出来的会是怎么一个美人,连林大公子这么个人都轻易动了心。 “爹爹,你叫我?”云哥泥猴似的扑出来,手脚并缠住管三,“是不是要开饭了,好多人呵。”难道都是来我家吃饭的,娘亲说贵客吃剩下的才轮上我,这一圈吃下来,还能有剩余的? 柳儿只听得自己脑袋中嗡嗡作响,将烧热的水往茶壶中一灌,再忍不住:“茶煮好了,林大公子慢用,柳儿回云茶坊去了。” 林涪冉嗯一声,用下巴点一下那个账房先生,先生赶紧过来,将出茶的银两交给香香,香香见姑娘委屈地什么似的,终于还是问出口:“林大公子到底唤我们来做什么的,我们云茶坊的人是让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吗?” 林涪冉游神在外,压根没回答。 柳儿一拽香香的袖子,颤声道:“我们走,我们立马走!” 夏虫(二十八) 绿呢小轿离开的速度绝对比来时快了许多,林涪冉捏着茶杯不说话,眼睛阴沉沉的蒙着层雾气,一时之间,所有人的嘴巴都识相地紧紧闭住,云哥的小嘴早就让管三婶用手掌捂得严严实实,他左右摇晃脑袋,正对上管三恶狠狠地一眼,顿时消停了,他脸上那红掌印还没消褪呢,可不想在同一天再吃爹爹一巴掌。 林涪冉手里的茶已经冷透了,他才慢泱泱地抬起下巴唤道:“云哥,果然是个手脚利索的好娃子,你说赏你什么才好?”他挥一挥手,“你们都回去吧,该干嘛都干嘛去,杵在我眼底下看着就心烦。” 一时间,屋子内只剩下他们四人,八目相对。 他又问:“云哥儿,你说赏你什么才好?” 云哥的嘴巴得到自由,小脑袋向左边歪歪:“我肚子好饿,能让我娘开饭吗?” “好呵。”林涪冉满口答应,“被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腹中空空。管三,今日可备好酒?” 管三挠挠头,憨憨一笑:“少东家,只买了现成的五年桂花酿。” “那也很好,斟出来。”林涪冉用手指指自己对面的位置对云哥道,“你坐那里好了。” 云哥看到那些闲杂人等统统走尽,心里那个踏实,顺口道:“娘亲说了,贵客吃毕就轮到我吃,我等贵客先吃。” “你晓得什么是贵客?”林涪冉逗他。 他眼角一翻:“当然晓得。” “哦?” “贵客就是你呗。”云哥的嗓门直接扯开。 林涪冉笑起来,眼底的阴霾渐渐消散开来:“刚才与你一起玩的姐姐呢?她怎么不出来吃饭?” “小冰姐姐,她说不舒服,不想见人。”真老实,原话照搬。 林涪冉想一想,应该不是自己得罪的,方才塞满嘴的糖葫芦时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不舒服了,不想见人了。 管三连忙承话:“让内人去看一下可好,若真是不舒服也要早点找大夫看才是。” “也好。”林涪冉又看了管三一眼,这个内帐户小小的管事,平日在府中沉默寡言,没事人一般,原来心细如发,办事很是地道,方才他扫那一袖子,看似无心,其实蕴藏内劲,不过是用得巧妙,巧妙到不想让人看出来他身怀武功吧。 流云袖此类的功夫,练到这一层,至少该有廿多年的功力。 管三呵管三,不简单。 云哥得到大赦,连忙爬上椅子,四个小菜已经先端上桌,清爽的白瓷碟子,管三婶的刀功极好,白鸡烧肉切得细细,码得齐齐。 管三捞起安放在墙角的酒坛,拍开封泥,桂花浓郁的香气混合着陈酒的醉人芬芳四溢而出,林涪冉吸一吸鼻子,赞道:“这桂花酿可不同寻常。” 管三为他斟满杯,赔笑道:“是一个老师傅的手艺,原比一般的桂花酿要好三分,香气清冽,酒色也纯净,据说是酿酒时用的泉水独到,不传他人,我也是听得介绍才特意去那里买的。” 林涪冉咪一小口,舌头在口腔打个转,满意地点下头。 管三婶擦一擦出来,管三吩咐道:“让少东家先吃点凉菜,你进去看一看夏姑娘怎么了,方才云哥出来,说她身子不舒服,一个姑娘家孤伶伶独自在外,寄宿我们这里,要好好照顾才是。” 管三婶道:“我将鸡汤先热在灶上,你略微看着点,我问明白再回话。” “若是真不舒服,赶紧找大夫。”管三不放心地追上一句。 “是,是。”管三婶一掀内院门帘,进去了。 林涪冉的目光停留在棉布门帘上,久久未曾收回,半响又问:“她真不是你家亲戚。” “唉哟,少东家,小的还敢骗你不成,她是渡船上与内人相识,内人错以为她是私下偷跑出来哪家的小姐,劝慰了几句,见她也不像是私奔而出,怕一个人再走远路万一遇到个坏人如何是好,所以安排她先在我这里住几天,要走要留随她的意。”管三一拍脑门子,“据说才上岸就得罪了少东家,多亏少东家大人不记小人过,没和她们妇道人家多计较才是。” “谈不是得罪,我倒是觉得她有趣的紧。”林涪冉想到那一日的光景,笑意从嘴角慢慢往上爬,一直一直爬到眼睛中,“你那媳妇,心肠倒好。” “嘿嘿,嘿嘿,妇道人家心肠软,不过那夏姑娘看着不像是坏人,这几日还教我们云哥写几个字,所以内人连房钱饭钱都没好意思收一个子。” “哦,她还识字?” “是,识得不少。” “是啊,小冰姐姐还教我背诗来着。“云哥插嘴道。 “什么诗?背来听听。“林涪冉兴致大好起来。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唉——” “怎么最后还带叹气的?” “小冰姐姐每次背到最后一句都要叹气来着。” “你说他们是在渡船上相识,那即是说,她是从对岸来的,对岸,对岸。”林涪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用筷子夹起一片鲜红的蜜汁火腿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少东家,对岸地方大得去了,况且她的口音不像是住在周边的,我们又不好多问。”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夏虫(二十九) 管三婶进内院的时候,言冰一个人坐在竹椅上,双手圈住膝盖,身体抱作一团,脸色异常苍白,头微微向下垂着,浓密的额发遮盖住一半的脸,看不分明脸上的表情。 “小冰,云哥儿说,你身子不舒服?”管三婶走近一些,讶异地看着言冰面上斑斑泪痕,她一个人偷偷躲在内院哭?“小冰,哪里不舒服,你倒是说啊。” 言冰用袖子擦一擦脸,勉强笑起来:“三婶,我没事,不过先前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不知不觉就掉了几滴眼泪,真的没事,外边还有客人,你自去照应。” “你看看,眼睛都哭肿了,还说没事?”管三婶替她揉揉眼睛,小毛桃一样,红通通的,“要不要出去,一起吃点。” “三婶,我不饿。”言冰推托着。 “你和云哥一样,一上午之吃了点稀糖,能不饿?成活神仙了。”管三婶思量着,少东家来自己家绝对不是为了看他们两口子,要不管三在他家府上干这许多年,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这日子来,言冰若是赖在内院不愿意出去,少东家万一误以为是他们挑唆成的后果,罪过可就大了。 言冰依旧扭在竹椅上,死活不下来。 管三婶呼口气:“小祖宗,你是不是想害我?” “没有啊,怎么会。”哭过的眼湿漉漉的,管三婶正面对着她时一怔,有一股说不出的韵味,说不好,刚才走掉的柳姑娘明明看起来要漂亮得多,可是言冰,言冰举手投足的样子与众不同,是从前没有见过的。 “上次在船上,你得罪我们少东家的事情,难道转头忘记了?”管三婶瞪她。 “我和他说了,要报复直接找我就好。”言冰恍然的,“难道他对你们下黑手!” “这次请到少东家来吃饭,一半是为了赔罪,另一半是管三说想把云哥送进府中。” “把云哥送进府中?” “嗯,说府里想找合适的家生小丫头,云哥的条件不算顶好,不过他和少东家也算颇为有缘,当然想努力一把,你就算帮帮三婶,帮帮云哥。”半推半撵地拖她往外走。 言冰吓傻了似的,结结巴巴道:“云哥才多大,送到那人府里做小丫头。” “是啊,是啊,云哥,过完年都十岁了,一进府拿的就是二两银子的月俸,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差事,姑娘哎,你以为都像你这般天生就是小姐的命?”总算是推到门口,管三婶再一使力,言冰嘴里含着想说未说的话,忽地扑出帘子,两脚没站稳,直向前冲了好几步才停住脚。 管三从横中使力,才让她免予撞上满桌的酒菜。 林涪冉手执酒杯,方才言语间多喝了几杯,白皙的面孔浮上浅浅红晕,眉眼间骤然艳丽起来,直直地看着言冰的眼:“怎么?哭过了?” 云哥赶忙趴过来看,边指住边笑话她:“桃子眼,桃子眼。” 言冰一时不知晓该怎么说,幸亏管三婶出来打圆场:“哪里是身体不舒服,不过是在后院和云哥玩的时候,被风沙吹迷了眼,云哥也不说说清楚,亏得我进去帮她用水洗了。没事了,没事了,我把鸡汤端过来,少东家,菜式粗糙,你赏脸多吃点。” “菜做得很好,我还想和管三说,回去我就将府里那个说是会做川菜的厨子给遣走,做的每个菜都是红光锃亮,叫人没法下筷子吃,害得大家都躲自己小院开小灶,真正是浪费,我娘亲一直喜欢吃大荤的菜,别家的老夫人基本到这年岁都吃素了,她还是每餐无肉不欢的。”林涪冉顿一顿,在夹一筷子银牙丝拌熏鸭脯子肉,“我看着这几道都是能讨她欢心的,不知道……” 话没有说完,管三婶已经双腿跪下去,连声磕头:“承蒙少东家不嫌弃,若能进府伺候老夫人就是我们三生的造化了,多谢少东家,云哥,你过来,过来磕头。”把云哥从椅子上老大不客气地一把拖下地,按住那小脑袋,往下按:“快给少东家磕头。” “可你们夫妇都进了府,孩子如何照应?”林涪冉问。 言冰在一边装不经意地说:“府里多个小丫头也不坏,一家子可就团圆了。” “是不坏,是不坏。”林涪冉看她脸色还是那么苍白,偏生配着她乌丫丫的头发,好看地很,瞄她一眼,“你怎么一想就想到,比我脑子动得还快。” 那是因为方才有人教我这么说来着,大少爷,怎么这么多人想破脑袋往你家门槛里爬,做下人都做到要跪地磕头谢恩,真是不简单。 管三婶看言冰眼珠一转,真怕她说出是自己在里面和她套好的话,起身拍拍衣衫,赔笑道:“都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少爷小姐,想必这么个就会想到一起去了。” 言冰将脸一分一分往另个方向转,谁要和他想一块去,谁又是大户人家的,他是,我可不是,不过又懒得解释,细细说出来,岂非要将家当都托盘而出了,突然,言冰想到很严重的一个问题。 管三婶和云哥一起进了林府,那她怎么办,她住哪里去? 夏虫(三十) 一转念,她笑自己真的好傻,原本想着一路北上,云哥家的寄宿不过是路途中的一个意外,才住了几天居然住出感情来,难不成还赖在人家家里不走,这会想不走都不能咯,管三今个傍晚便要回府当差,三婶和云哥看日子也不过就这一两天的事情,一个月二两的月俸对个小丫头来说真的是不错,相公辛辛苦苦雕刻出来的木雕不过卖廿文一个,十个才二百文。 相公,你与娘亲打赌的日期是一个月,我不想你输,也不愿意见到娘亲难堪,所以才匆匆逃离,你会怨我吗。 她和云哥蒙住嘴,好玩得躲在门帘后面查看,这么个排场下来的会是怎么样一个女子,哪怕心里头推测了百次千回也绝对不会想到那个人身上去。 怎么会是她呢,相隔千里,居然能在这里再见到此人。 云哥笑着回过头时看见的是她将拳头放进嘴里紧紧咬出一道血痕,吓得拖住她衣角往后院扯,直到确保走到外边人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才敢开口问:“小冰姐姐,那女人和你有仇?” 云哥的的确确是个了不起的小丫头,自己和他一般大小的事情能做些什么,言冰不得而知,不过可以肯定绝不像他这么懂得看人脸色,很多事情一点即透,聪慧伶俐,言冰想来小时候便是个傻傻笨笨的孩子。 她勉强装出笑容将云哥哄骗过去,可云哥眼里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字:骗人,三个字:你蒙我,四个字:明明有仇,五个字:不舒服才怪。 幸好,管三扯过嗓子喊云哥的名,尽管不相信她的借口,云哥依然按照她的托词重复了一次,为她圆场过去。 管三一家都是天生的伶俐虫,自己比都不能比。 云哥将口中的鸡腿肉急急咽下才问:“我们都走了,小冰姐姐怎么办?” 言冰摸摸他头发,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很欣慰,云哥是真的拿她当自己人一样:“等云哥去林府以后,我就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云哥脱口而出,“你去哪里带云哥一起去。” “云哥自然要和爹娘在一起的,我不过是借宿在你们家的过路之人,怎么能和我一起去呢。” 孩子终归是孩子,云哥抱住管三婶的胳膊,眼泪汪汪的:“娘,我不想去林府了,我要和小冰姐姐一起,她要走了,娘,你听到没有,她说要走了。” 管三婶用力把他的手往下抹,小祖宗,我听到了,一个字一个字听得清清楚楚,我们的财神爷也听得明明白白的,你没见少东家眉毛那里一抽一抽,你再哭闹下去,万一少东家说,那好你们就留在家里,陪这夏姑娘吧,你爹你娘还有你小冰姐姐的苦心可都白费了。 言冰先接过话来:“云哥儿是要去林府的,林公子方才应允的,难道进府还怕见不到我了?我想见的时候,想来林公子不会拦住我的。” 管三婶擦擦汗,姑娘,你总算也聪明起来了,你这会子说上一句抵我说十句,百句的。 林涪冉显然也为这两难的问题头疼不已,刚刚才开口答应管三婶和云哥进府做工,马上回绝等于自己抽自己大嘴巴,但又不能涎下脸说,要不夏姑娘也到府里小住几日,别说她不答应,自己听着也别捏,活像是个登徒子当街调戏良家的言词。 酒杯在手一圈一圈地转,林涪冉有个主意,轻咳两声道:“夏姑娘是管家的客人,不能为了做工的事情,生生赶她走,不如这样,你们娘两继续陪她在此屋中住,哪天,她想走了,你们再来府中亦不迟。“ 管三婶的眉眼悻悻然。 林涪冉继续道:“我答应你们进府自然不会食言,特事特例,你们的月俸从明儿个开始计算,到月底,我会嘱咐账房一同结算给管三的,管三你回去就上账房报两个人头,都是二两的月俸。“ 管三婶眉开眼笑,眼见又要拖着云哥的手,往下跪,被林涪冉一手挡下:“管三家的,我们府里没有这动不动就下跪的规矩,以后用不着这样,原本二两月俸是府里包吃包住,你们这一阵子既然留在外头,开销多些,另外再加一两给你,给闺女做两身干净的衣服,听明白没?” “都听明白了,句句明白,这些日子我会好好教这孩子规矩的,请少东家放心。”管三婶乐得嘴几乎合不拢,瞟瞟言冰,从此刻起,姑娘你就住吧,好生住,住越久越好。 “不是说夏姑娘识字懂诗,让她帮忙教教就很好,真的将来进府了,识字的原是比不识字的更好些,我们家两位老的偏生是不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歪理。”最后这一句有意无意是说给那人听得了。 言冰果然从饭碗中把头扬起来,这一难二烦的事情,让他三言两语地倒是解决开了,每个人脸上都笑得像朵花似的,她也陪同大伙一乐吧。 只要有银子,这天底下果然没有解决不好的问题。 夏虫(三十一) 言冰依窗而坐,手中的针线活,针脚细密绵实,嫩黄的衫子,滚靛蓝的包边,云锦图案的纽扣斜襟而下,管三婶捧过来看,不由陈赞:“这是好女红,看这式样,这扣子,叫我来做,绝对想不出如此的,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 她将袖口的几针结束,小小的线头藏进内层,暗笑,不过是在娘亲那边,偷师了一点点而已,娘亲的衣衫都过于奢华,一条裙子,往往要最好的女工从早到晚地缝制大半个月才能出品,不过挪过来用一些儿已经很是不错。 “云哥儿,把昨天我教你写的几个字的功课拿来我看。”言冰将针线放进筐子。 云哥眼馋地看看:“小冰姐姐,真是做给我穿的?”她的衣服不过是将娘亲的旧衣改制,过年时买一件红色的棉布袄子已经是欢喜得一塌糊涂,看言冰凌手打出的布样,整齐的小衣服,小裙子,袖口裙角用滑粉打好花样,衣裙出来,再要另外绣上花卉图案,这一日一日,眼见成型妥当,好看到估计给她,娘亲都未必舍得给她穿。 言冰将细褶的裙子撸一撸:“怎么不是给你,这尺寸我都按你身材量好的。” 云哥乖乖将墨汁淋漓的几张纸捧过来,歪歪斜斜写满大字,挠挠头:“我还是捏不住毛笔,让它往东它偏要往西,所以只写了这几张。”一一抖开给言冰过目。 言冰仔细看过,点点头:“才学了不到十天,已经很好,这练字不是一时半会能成的,不过我另外教你认的,背的,你都要用心记在心上。”我总有要走的日子,在一处待久,自然会待出感情来,若真是再放不开,离不去,便不是好事情了。 还有两双鞋子,一双稍微大点,明年,云哥身材量足应当也能穿,都做好了,也是自己该走的时候了,言冰没有明说,不过,看管三婶的样子,照顾地殷勤客套,她心下该是明了自己的心思,不过大家不用说破。 管三婶旁敲侧击问过几次言冰的身世,大概她也奇怪,如果是私逃出来的小姐,怎么没有家人来寻,如果只是一般农户家的女子,谈吐姿态又实在不像,前日,管三婶忽然猜想,她会不会是哪家的逃妾,憋红了脸,又不敢问,言冰大大方方将衣袖卷起给她看,管三婶长吐一口气,尴尬地笑着,躲进灶间不出来了。 言冰将衣袖寸寸放下,心想,哪一天,再见到宋殿元时,该怎样称呼,相公?明明两人没有夫妻之实,肌肤之亲,宋公子?立马全身打一个寒战,如果叫得出口。 “小冰,小冰,我外边晒着豆角,天色要变,去帮我收一收。”管三婶在后院洗满满一桶的衣裳,腾不出手,“还有,去街口麻姑家买五个钱的豆腐,晚上做汤用。” “好,我马上就去。”言冰答应着,将筐子里的收拾干净。“云哥,一起去不?” 云哥摇摇头:“娘亲说,一会要洗澡,爹捎信过来,明日可能要带我去林府照照脸。” “好,那我先去,给你带糖不?” “带,带!”云哥侧过头想一想,“带玫瑰糖好吗?” “当然好。”言冰凑到铜镜前,将鬓发抿一抿,铜镜模糊,不过能照出大概的人影。 云哥立在她身后道:“小冰姐姐,你的样子好像变了一点,和刚到我家时不太一样了。” 言冰偷偷沾一点管三婶的刨花油擦头发上:“怎么变,变什么,我统共才来了半个月吧。” “我也说不上来,可瞧着,总觉得是有变化的。不像我娘,我睁眼到现在,她一直都那模样,纹丝不动。” 言冰将脸向铜镜再靠过去一点,左右一张望,实在瞧不出来,小孩子的话,怎么能十分当真,要是有娘亲房里那面水晶一般清澈的立身大镜子照一照,没准才能照出点什么。 按一按小荷包,确定钱带在身上,言冰麻利地走到前院,将平铺在地的豆角收在簸箕中,撒一撒碎屑,挨着门角放下,转身出了门。 麻姑豆腐坊不过十来步的路,转弯能看到。 “给我五文钱的汤豆腐。”言冰朗朗道,虽说都是豆腐,中间的学问可大,管三婶特别叮嘱是做汤用,所以称起的这块,不是特别嫩,也不十分老,晃悠悠刚刚好,麻姑盛在荷叶中,替她包好:“姑娘,拿好,下回再来。” 言冰一手将铜子放下,一手接过荷叶包。 往前再走半条街,是一个小小的糖铺子,做各式味道的糖球,言冰喜欢给云哥买一些,晚上躲进被子后,像小耗子偷油那般悄悄地吃,吃着笑着,倒头睡下,半夜做出来的梦恐怕都是甜滋滋的。 她数着托盘瓶罐中的糖球在那里一一看,云哥说让带玫瑰味道的回去,她还看中另一种淡淡绿色的糖球,老板介绍是加进了薄荷草,清凉润喉,三婶这几日似乎受了些风寒,说话嗓子沙沙的,吃这个应该不错,那自己再买哪一种呢? “各式都包一些起,等下,让我的小厮拿回去即是。”懒散散的嗓子响起。 言冰不用回头都猜到口气那么大,不是林涪冉林大公子本人,不做他想。 夏虫(三十二) 言冰让老板把三种口味的糖球包起来,准备走人,在管家以外的范围,她实在不想勉强出笑脸来应付他,好吧,好吧,他不是坏人,他对云哥也有很好的安排,去林府做小丫头,一个月是二两银子的月俸,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差事。 林涪冉的手臂挡在她前面:“你耍赖。” “我?耍赖?”言冰指着自己的鼻尖,差点叫起来。 “你打赌输了,可是不实现你的承诺,不是耍赖是什么?”林涪冉的表情很认真,“你答应要请我吃饭的。” “是,答应过。” “择日不如撞日?”他笑得灿烂。 言冰老老实实地答:“我身边只剩下最后三两多银子了,太好的饭馆恐怕请不起。”他一提,她想起确实输过这么个东道,当时还说要上最好的馆子,云哥说过,轩辕镇有家特别好,特别贵的饭馆叫摘歆楼的。 “那就摘歆楼。”林涪冉让身边的小厮把糖球都拿好,回头自作主张地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让小厮给你捎回去。” 言冰把荷叶包递过去:“管三婶让我买了晚上做汤的豆腐。” 林涪冉叮嘱小厮几句,那小厮犹疑着,磨蹭着不肯走,眉头皱得很紧,言冰好奇地伸过脖子来看,林涪冉不耐烦地挥挥手:“还不快去。” 那小厮难过得要哭出来了:“少东家,老东家说半分不能离开你的,你也知晓现下的光景。” “要不——”言冰插嘴进来,如果他们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她可以先回去,她不着急,“我一定不会赖你这一顿的。” 林涪冉拍拍小厮的肩膀,再说了两句,小厮终于闷闷回身而去,他朗朗一笑:“哪里这许多的麻烦,想去哪里自去哪里。说是摘歆楼,不远,我带路。” 言冰向着那小厮离去的方向看一眼,心头隐隐不安。 “发什么愣,怕我扼你银子?”林涪冉嘴角不由自主地弯起来,“走啦,走拉。” 摘歆楼,果然是摘歆楼,言冰悄悄摸一摸自己的小荷包,再一次重复:“我只有三两银子,走的时候还要给云哥儿留一两做零花钱的。” “走?你要去哪里?” “北方,很远很远的地方。”两人一前一后,言冰看着林涪冉的背影,身材很高,穿时下流行的窄身袍子,裁剪又好,宽肩膀,到腰的部分又恰到好处地收起来,步履轻盈,言冰觉得这个背影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看到过,哪里呢,哪里呢。 两人不过一步的距离,她的手不自觉地伸出去,指尖触到他的衣料,林涪冉猛地停下来,回过脸,诧异地望着那只伸向他的手,正悬在半空中,食指笔直,仿佛有柔柔的光华包拢。 言冰尴尬得不行,嗫嚅道:“你方便转过去,再让我看一下不?” 林涪冉很配合地再转过去,这一回,肩膀僵硬不动不敢动,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潇洒绰绰,言冰再看不到熟悉地部分,叹口气:“林大公子,你继续带路吧,没事了。” 林涪冉正后悔不已,如果方才自己不停下来,她的手再伸过来一点,是不是可以顺势握住,干吗要这么警觉地停下来,本能呵本能,下次,如果有下一次,绝对要耐心再耐心一些。 言冰低着头,还在那里一个劲地想,刚才着魔了,居然准备伸手去摸人家,幸亏是没摸到,要真是摸到,还不晓得以后要怎么被他抓住小辫子。 “到了,摘歆楼。”林涪冉的声音异常柔和。 抬眼望,金碧辉煌的招牌,龙飞凤舞的字迹。 “据说这招牌是前朝的皇帝微服私访时留下来的墨宝,摘歆楼的老板用纯金抹的字做成招牌。”林涪冉看言冰听到纯金两字慢慢张大的小嘴,这丫头怎么就这么有趣。 “林公子,两位?”林涪冉一进门就有相熟的小二带他上了三楼包间,神情中却是暧昧到不行,一边沏茶过来,一边用眼角来瞟言冰。 言冰只能装看不到,捧起茶杯来喝,碧清的菊花茶搁了冰糖,清苦中带丝丝的甜,嘴里余味袅袅。 “林公子,用点什么菜?”小二殷勤问。 “四冷四热就好,你们柜里的女儿红启一坛来。”林涪冉随意说道,他背上有一点处,兹兹发麻发烫,一直向上蔓延,烧灼到此时。 小二关门出去,言冰热切地趴在窗口向外看:“这里可以看到我渡过来的那条河。” “登高望远,此处是轩辕镇最高的馆子,这一排包间对江面水,是生意人最喜欢来的。”林涪冉隔着桌子,想问她,方才到底在看什么,透过自己的身体看另一个人? “可惜,看不到对岸。”声音低不可闻,即使看到,也看不到思念的人。 “你家在对岸?”林涪冉试探地问。 言冰摇摇头,娘亲在圣天门中常住,可那里不是她的家,小冰的家在遥远的北方,一个小小的村子里,前院养了几只鸡,那简陋的地方应该才是她的家。 轻轻的叩门声。 林涪冉站起身:“怎么,方才伙计出去将门关死了。”手搭在门把上,向内一拉。 夏虫(三十三) 刀光。 杀气。 明晃晃刺人眼。 林涪冉整个人柔软地向后倒去,仿佛从腰部中间恰恰折断。 一张一弛。 身体借力再反弹回来,已经躲避开第一波的攻击。 手,在窄身的衣服中抽出一柄软剑,迎风抖成笔直一条银龙,在突击四人的眉间划过。 鲜红。 电光火石。 言冰的茶杯还好端端捏在手中。 从门口冲进的杀手已经咽气,直挺挺躺了一地。 林涪冉胸口溅上血花,正栩栩绽放,他回头对言冰大喝一声道:“钻桌子去!” 言冰已经呆在那里,压根不会动一根手指,身体却意外地惊醒,挨着宽大的椅身忽地往下滑去。 窗口两柄巨型龙抓飞扑进来,正砸在她坐的那个位置。 椅子是上好的花梨木,龙抓是绝佳的精铁。 隆隆。 金石之声。 言冰窝在方桌下,瞪大眼睛,龙抓收回时,在花梨木大椅子上留下数道深深的刻印,如果她没有滑下来,这数十道抓印此时就应该在她背上,言冰打了个寒战,两只手抱住双膝,身体团成一团再不能小的形状。 可是攻击未断,耳边传过是叮叮当当,兵刃相接的声音。 速度极快,言冰小心数着,不过是自己一呼一吸,再一呼一吸,林涪冉已经回了四招,软剑震得他虎口发烫,脚下险险退出一大步,背脊靠住桌子,已经不能再退。 都说以柔克刚,偏生这地方太小,身形完全展示不开。 对方用的却是狼牙棒,枝杈狰狞,用劲刚猛,只一味用蛮力对着他的软剑砸过来。 这样连续着,兵器相接,倒是自己吃了大亏。 汗。 一滴。 自额头摔到睫毛,微颤,林涪冉,手腕一转,剑势上挑,直刺对方的手腕,变招极巧,正中目标,他刚要浅浅松口气,对方大汉怒喝一声,反手牢牢抓紧狼牙棒,丝毫不顾手腕上鲜血淋漓,又是对着他的身体奋力砸下。 林涪冉斜步扑出,扭身再刺对方的腰部,双方的速度相一致,林涪冉的剑招中途再改,生生用剑身去挡住迎头痛击而下的狼牙棒。 软剑受不住巨力,从中折断,手中仅剩半柄断剑,,束发的发带被骇人的刚烈之气震断,一头生丝般的好发披肩散下来,林涪冉却知道自己不能躲开,让一寸,只要让一寸,这所有的劲力必然全部砸在身后的桌面上。 桌子下的人,全然没有武功。 迎头压下的气力,透过剑柄,荡击其身,如同被石锤直接敲打在胸口,林涪冉气息一窒,血箭张口喷出,全部喷在对方脸面上。 大汉惨叫一声,将狼牙棒直抛而出,两只手捂住门脸,冲出门去,一路跌撞,只听得楼梯上翻滚扑打之声,估摸着是从梯子上直接滚下去。 林涪冉冷笑着,擦一擦嘴角的血渍,蹲下身问:“你还好吧。” 入眼是一张妖艳的面孔,散发,面孔雪白,嘴唇红得,言冰不晓得该用什么去形容,比擦了最红的胭脂还要红得多。 她哆嗦着点点脑袋:“我还好,你还好吧。” “我也还好。”林涪冉将手伸过来,递给她,“出来,我们快点离开这里,这里不安全。” 言冰哭着脸,明明是你带我来的这里,现下,你说这里不安全,那你干嘛带我来,他的手,比面孔还白,同样溅着斑斑点点的血渍。 言冰不敢伸手过去,只会一个劲的摇头。 林涪冉失笑地,将手背到后面擦一擦:“快点出来。” “你还要把我带哪里去啊?”言冰哭丧着问。 “我以为这里人多,他们不会下手,安全点,不想,他们早就有了部署,不过应该不是主要的狙击地,来的不是高手。”林涪冉伸直了臂膀,搭住她的腰,将她往外边拖,“快点出来。” 言冰闻得一股子扑鼻的血腥气,挣扎着:“我不要出去,我不要跟你走,我要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林涪冉抓紧她,使力,再一拖,终于将她捞出桌底,握住她的手,“跟我走。” 言冰站定了脚,吸着鼻子哭:“我不要跟你走,你是坏人。” 林涪冉望定她的脸,将另只手腾出空来,摸一下她的头发:“难道你以为他们都是来找我的?我带着你,所以害了你?” 言冰闪避着他的手,可他拽紧自己的腰身不放松,也不知道那些血渍有没有擦在她头发上。眨眨眼睛:“不是来找你的?难不成还是来找我的?” “当然是来找你的,你这个笨女人。”林涪冉将她半抱半搂,“抓稳了,掉下去,我不负责的。” 两个人从窗口一跃而出。 呀——言冰吓得长叫一声,这是三楼,三楼,掉下去了,我们要掉下去了,两只手再顾不上其他,只会握住腰上那只林涪冉的手,再不敢放松。 夏虫(三十四) 林涪冉足尖在窗沿支力撑跳而出,稳稳当当,趁两人下落之势,在落脚的房顶再一点,言冰豁出狠劲去了,眼睛瞪得圆圆,看脚下面黑压压的人头,一排一排,摘歆楼店门前真是车水马龙的繁荣。 林涪冉不放心地垂下头看她,怎么半天没声音,这姑娘看得正乐呢,两条小腿尚不自觉地踩踩踩,她想踩什么?人头?他偷笑着,将她柔软的腰身抱紧一些,言冰的头发上除了皂角的香,还有淡淡的,不知名的花香。 “唉哟。”言冰在自己头发顶摸来摸去。 “怎么了?” “我的发梳,发梳掉下去了。”言冰瘪瘪小嘴,东西是柳大哥送她的,十分喜欢,所以一直带在身边,手忙脚乱中,那发梳一个跟头自己载下去,没入人海,再看不到。 林涪冉松口气:“回去给你买一大堆新的,我带你去首饰铺子挑,要多少买多少。” 言冰挣一下,再没说话,林涪冉按在她腰畔的手,虎口震裂,鲜血一直在流,他明明是看到,但是没有停下来包扎,言冰晓得形势比自己想得要更加严重才是。 脑后响起嗖嗖的流箭声,转眼从他们耳边擦过,林涪冉低低嘟囔一句:“上面目标太大,我们还是下去吧。” 言冰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他自说自话地将她拦腰一抱,眼见一处落脚,飞身而下,更多的流箭跟着他们方才极速的方向瞄射,密集的声音像成群的蜜蜂蜂拥而上,听得人头皮发麻。 两人站稳,林涪冉两厢一望,是一条两人宽的巷子,笔直到底,平日里这样的在轩辕镇多得是,林涪冉自小熟悉的,此时却别有股阴森森的味道,仰望几丈高的壁墙是窄窄一线天空。 他拉过言冰,贴墙而立,低声叮嘱:“不要离开我身边,背脊紧贴住墙壁,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听见没有。”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言冰追问。 林涪冉斜过头来,挑起嘴角一笑:“一直等着你的人。” 言冰听完答案越发糊涂。 “刚才那些流箭都没有铅头,他们是故意逼我下来,这里有埋伏。”两个人继续咬耳朵。 “你晓得有埋伏还下来。” “再不下来就换成有铅头的十足利箭,我的软剑已经折损,在上面的话,你会有危险。” “他们在哪里?” “来了。” 巷子只有两人宽,若是身形略大的两个男人面对面走过,估计还要偏身让过一点,林涪冉眼角向巷子口一扫,两边都用人,当下决定按捺不动,以静制动,只待他们先下手。 言冰咬住嘴唇,两只手向后,指甲扣住壁墙的砖缝,她明白这么做很傻,但是她又能做什么呢。 林涪冉回头给她一个漂亮的媚眼,俏皮得不行。 她笑不出来,目光溜溜往下看着他手上的伤口,林涪冉嘴唇无声一张一合对她说着:“没事的。” 眼前一花,对方已经动手。 又是窄狭的空间,林涪冉以一挡三,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展臂的范围难以施展开大幅度的拳脚,林涪冉固然手中没有兵刃,却反而占足优势,敲,打,点,拨,对方应该是得到先前林涪冉已经失去兵器的消息,特意换过这样锋,利,快,薄的刀,刀身偏长,只要划在身体上立刻能死死咬进皮肤,造成大量失血。 林涪冉在翻腾回转时,瞄一眼乖乖听话,靠墙而立的言冰,她紧张地看着自己,然而刀花飞舞,在一个没有习武人的眼中,应当只有白花花的晃眼一片,其他什么都没有,她的脸色比开始又白了一些,好像流血的那个人是她,林涪冉快速眨眼震落掉在睫毛上的汗珠,汗水迷蒙住眼睛,阻挡视线是件很糟糕的事情,可是,并非是汗水,他再眨一眨眼,眼前愈发迷糊,从摘歆楼一路至此,他到底流掉多少血。 言冰感觉有冷风从头顶往下直灌,下意识地抬头,却是另有黑衣人如同壁虎般借力自壁墙,头朝下飞速滑下,她再看一眼林涪冉,他被三把刀困住,勉强自保。 黑衣人在呼吸间已经窜到她面前,四只手同时齐齐向她抓来,言冰将眼一闭,不能叫出来,万一她的叫声令林公子分心,先死的人肯定不是自己。 叮叮叮叮,四声轻响。 很轻。 宛如少女忧思的叹息,若有若无。 压迫到全身的气场,猛地一松,言冰整个人依着墙,软软向下滑,向下滑,然后被两只手稳稳抱住,她没有睁开眼睛,却将面孔藏进来者的胸口,那么熟悉地,能令她落泪的气息,夜半梦回时分都在想念着的人。 她,哭着唤道:“相公——” 宋殿元将手中的长剑顺势抛给林涪冉:“速战速决。” 林涪冉接过长剑,剑招飞转,杀气凛然,立即占满上风,对方再招架不住,十招后,三人致命,一人勉强潜逃,他欲带步去追,被宋殿元制止。 “放一个回去通风报信好了,你看看自己,血流得和杀鸡似的,还没追到人家跟前,自己都倒下了。”掏出伤药递出,“先擦上。”言冰靠着他,再坚持不住,已经晕过去。 林涪冉的表情委屈地什么似的,边包扎伤口,边申辩:“师兄,我已经尽力了,我的剑都折了。” 宋殿元的目光在接触到言冰苍白的小脸时软下来,抚一抚她的额发:“我知道你尽力了。” 夏虫(三十五) 再美的梦境抵不上真实的触摸,温暖如初的手掌,盖在言冰冰冷冷的额头,她微颤睫毛将眼睛打开,凝视注视宋殿元的面孔,剑眉星目,鼻梁挺直,薄薄的嘴唇,她想了很多很多次,念了很多很多次,此时,离她不过几寸的距离,暖暖的呼吸将她的额头轻轻拂动起,笑容明朗耀眼:“小冰,你醒了。” 她一头扎进他怀里,耸着身子哭嚷:“我再也不要离开你,每一次,都是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就再看不到你,我好害怕。” 漫天的血气,刺鼻的腥味。 刀光剑影,不是属于她世界中的。 幸亏,那一刻,他来了。 宋殿元一手在她背上温柔安抚:“好了,小冰,别哭,别哭,哭花了脸,让人看到多不好。” “管他是谁看到,我就是要哭。”她胡乱将眼泪擦在宋殿元衣襟口,垂下头,看到宋殿元脚上穿的布鞋依旧是她离家前做的那一双,边角磨损得十分厉害,不晓得走过多少路,趟过几条河,大脚趾头的地方即要磨穿开来,她泪汪汪地扬起下巴,“鞋子破损了,我给你做新的。” 宋殿元扶她躺好,被角都仔细掖整齐:“小冰,你身子很虚,静静躺着修养。” 言冰四下看一看,轻纱帐子,雕花大床,房间中央的香鼎袅袅,不晓得熏的什么香,屋内陈设考究,墙面还悬着一幅长条的山水画,入笔绵长隽永,很是眼熟。 宋殿元在床沿坐片刻,见她努力想睁开眼看着自己,可偏偏战胜不过瞌睡虫的诱惑,眼神逐渐迷蒙开来,轻巧地站起身,欲向门口走去,衣角被什么抓住。 言冰的手从被窝中,伸出来,牢牢抓住他衣带飘垂的一头,眼睛闭着,轻声道:“宋大哥,你是不是又要走了,留下我一个人。” 宋殿眼角通通狂跳,回头问:“你方才喊我什么。” 言冰依旧闭合着眼睛:“宋大哥。”声音抖得支撑不住,连人带被子都跟着抖,“娘亲说,你不是我的相公,你和我在一起是不得已。” 宋殿元重新在床边坐好:“看着我,小冰,看着我。” 她小脸涨得通红,用力摇脑袋,一头青丝在枕头上扑撒开来,绵绵相交织,她怎么敢睁开眼,好不容易下了决心,努力让自己不可以再哭的,情不得以的借口是什么,娘亲在她耳边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她觉得眼前的物与景一齐水波般悠悠晃动,后来,后来才明白,其实那一刻自己已经泪流满目。 宋殿元的手指头伸出去,将言冰的眼皮轻轻挑开,手指上沾满她透明的眼泪,托住她尖尖的下巴,他的小冰已经开始变了,离开的日子虽然短暂,却能够轻易察觉出来,细腻地如同最好的瓷器那样的肌肤,明暗光线交替间蒙着珍珠般的神采,光芒是用什么容器都掩盖不住的,林涪冉望她的眼神,在他到来后,刻意回避。 他伏下身子,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低语:“以后,只许叫我相公,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我们拜过天地的,小冰,不许想其他的,你要相信我,我从未骗你。” 浓丽的眉宇,放大在言冰眼前,心头小鼓咚咚咚地敲,明媒正娶的妻,明媒正娶的妻,相公亲口说的话绝对不会错,相公,你要做什么。 “可我都不记得了。”可怜兮兮的声音。 “我一一告诉你,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宋殿元浅浅笑着,“没有下一次。” “什么下一次?” “下一次,我听的你喊我其他的,我要惩罚你。” 宋殿元清香的嘴唇沿住她的额头,亲亲她微凉的鼻尖,额头抵住她的额头,两人的呼吸相互缠绵交融,呼吸着彼此的呼吸:“小冰,有些事情你想不起来了,但是这件事一定要牢牢记在心下,我是你的相公,你是我的娘子。” “相公,相公,以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以前我想护着你,怕你担心才不告诉你的。”宋殿元的笑容点点无奈,“谁晓得我藏得再好的宝贝,别人还是会发现。” “宝贝?” “宝贝就是小冰。”宋殿元将她的唇含进口中,“最最珍贵的。” 房间里的温度极度升高,熏香浓郁地化不开,化不开。 言冰不知觉中又开始哭,宋殿元将那些欢喜的眼泪一颗颗舔去,凑在她耳根处道:“原来眼泪也会是甜的。” 直到他离开房间,言冰还傻傻地摸自己的嘴唇,傻傻地笑,宋殿元软软的嘴唇,到后来炙热的呼吸,两人十指紧扣,身体贴合在一起,密密亲吻,她尝试着吸住他的舌尖,换来他愈发热烈的回吻,不知道何时,她将他的发带扯开来,两人的发纠结在一起。 “小冰,晚些,我会回来,这里是林涪冉的家,很安全,你乖乖等我,他是我的师弟,是自己人。”宋殿元留下这些话便走了,背影在门口停一停,开门出去,门外吹来的风,将他的衣摆鼓鼓吹起。 夏虫(三十六) 好象瞥到相公出门时在香鼎中加了一把什么香料,屋子里的香气变得飘渺起来,言冰躺在软软暖暖的被子里,头,沉沉的,相公说,小冰,你身子虚,要静养,好吧,她乖乖闭起眼睛砸把砸把嘴唇,我听话睡觉,相公回来,小冰还要亲亲,相公的嘴唇比玫瑰糖球还要好吃,她好像有点上瘾了。 一直睡到天色昏暗,窗口不再有明亮的光线透射进来,换成如水的月波。 言冰将衣服穿戴整齐,坐在窗台边,望出去,是几杆湘妃竹,在夜风中摇摇曳曳,发出类似女子呜咽的泣声,圣天门的后山也有这样的竹子,也是同样斑斑的泪痕,那天娘亲给她说过,湘妃竹的来历,她却不喜欢。 北方没有竹子,她已然习惯。 相公,没有回来。 热热的呼吸含在耳垂后面,宋殿元的声音千绕百转,好听得像催眠的歌谣,直往耳朵缝里钻,小冰,晚上我会回来,小冰,等我。 每次都这样,留一句话,人就消失不见,每次都这样。 言冰站起身,呼啦将窗户打开,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冲散鼻息中熏香的气味,随手抓过案几上个小物件,泄愤地对着月亮远远扔出去。 小东西在视线中划出一道弧线,悠悠然地落下,然后听得一声长长的嚎叫:“唉哟,谁拿东西砸我。” 声音很是熟悉。 言冰慌乱地欲将窗户合起,那人的速度奇快,两三个起落已经回到她面前,林涪冉按着后脑勺,龇牙咧嘴地道:“若非我肯定你没有武功,我会以为你想用暗器袭击我。” “林富贵,你少来这一套。”言冰脱口而出。 两个人当场隔着道窗户,脸对脸,眼对眼,傻看对方。 林涪冉指着她问:“你方才说什么!” 言冰四下看,故意无视他的存在,方才她叫的应该是林富贵,这么自然,这么轻而易举地叫出来,仿佛再熟悉不过,叫顺口的。 “你到底叫我什么?” “林大公子?” “不是。” “林涪冉。” “不是。” 言冰比较歉意地说出正确答案:“林富贵。” 林涪冉放下按住后脑手的手,激动地两眼发光,预备过来拉她的手:“你再叫一声,我听听。” 另只手插进来,将言冰按在窗台上的双手握住,宋殿元转头,轻笑道:“这么喜欢听,改天我找十多个人站你府前齐声喊。” “相公,回来了。”言冰欢喜的,也不抽出手,只静静被他握着,相公的手很凉,不过两人的包裹在一起,很快会暖起来的。 宋殿元点一下她的鼻尖:“才醒?” “嗯,才醒,看会月亮,今晚月色很美。” 林涪冉毫不示弱地后脑勺中袭击的部位展示给两位:“师兄,月亮上有东西掉下来砸我头顶,一个大包。” 言冰闪烁其词:“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林涪冉掌心里躺着玉质的镇纸,“明明是你住着房里的。” “这么个小物件,其他房间的人不能有?” “你住的是雅竹苑,整个府里,只你这园子的器皿配饰上有竹子。”林涪冉说得头头是道,“我们家是寻常人家比的不是,哪件东西不是费了心思的。” 言冰将镇纸一把抢过来看,果然镇纸底部,清晰地刻着竹子的印痕,更小一个雅字纂在角上,精致玲珑,她用指腹按一按:“好,我承认,是我随手扔的,我不是故意砸你。” “好大的火气。”林涪冉像和她冈上了,偏不放过她。 “相公,我等你一直等不到,肚子很饿,月亮虽然很美,可是不如面饼又香又好吃。”言冰拖着哀怨的声音。 宋殿元手肘一撑,从窗口利落地跳进去,拥住她的腰身,温柔地笑着:“等我回来和你一起吃?” 林涪冉站窗外喊:“师兄,你也听到她方才喊我什么的,你不奇怪。” 宋殿元侧头想一想:“的确是,她不该会这么喊的。” “相公,我喊他林富贵,他生气了?”言冰咬着宋殿元的耳朵细声问。 宋殿元笑容灿烂,叫人移不开眼线,直摇头:“不生气,不生气,他是好奇,因为你好多年没这么叫他了。” 言冰不明白了:“难道我以前认识他?” “认识。” “也这么叫他,林富贵?” “是,也这么叫,他显摆的毛病从小得了改不了。”宋殿元用手指头梳梳她发鬓的碎发,“小冰,我们一起吃点什么吧,我也饿了。” 林涪冉插嘴道:“我也没吃,一起去前堂,我让厨子做点清口的小菜。” 言冰张张嘴,还想问什么,却看到宋殿元脚上的布鞋,终于在脚趾处破出一个小小的洞,显露出里面白色的布袜。 她将头轻轻靠在宋殿元的肩膀处,喃喃道:“相公,我给你做了很多新鞋子,在床头柜子里收着,你知道吗。” “我看见你做好放那里面了。” “可是,鞋子都没有了,家里的东西都没有了,是不是?” 宋殿元扶起她的脑袋,明白她在想些什么,将她的手执握起,凑到唇边亲吻:“小冰的手这么巧,等事情处理妥当,我们重新将家建起来,有你有我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家了。” 夏虫(三十七) 琳琳琅琅堆满一桌子的菜,大大小小的碗碟,言冰按一按肚子觉得好饿,可又不晓得先吃哪个才好,这菜色,看着有点陌生,宋殿元夹一条肥嘟嘟的鸡腿在她的碗中,抬头四处望一下:“小林,你们家的丫鬟怎么都挤在这里,叫小冰怎么吃饭。” 言冰埋头啃鸡腿,用眼角余光看,心底小小声地数,一,二,三……十七,十八,后面那个姐姐方才有没有数过,天哪,这许多,云哥到府里来,还能抢到活干吗? 鸡腿的味道极好,皮脆肉软味香个头大,一条下肚能半饱,言冰再扒两口白饭,宋殿元的筷子恰到好处地又夹了银牙丝过来,林涪冉不甘示弱地站起来。 十多个丫头几乎是齐声唤道:“少爷想要什么?” 莺莺燕燕,婉转娇嘀,抑扬顿挫。 林涪冉咬着牙,眼角一抽一抽,他不过是想给言冰盛碗热羹,被几十双含羞带怯的目光盈盈注视,害他差点捏不住汤匙,喝道:“统统给我下去,挤什么热闹。再让我今晚瞧见一个占我视线里的,这个月,下个月,下下个月的工钱全部扣光。” 言冰喝他递过来的羹汤,热腾腾的,入口清淡,舌尖上轻抿过后,甘甜的鲜味自舌根处涌上来,她用小勺轻轻拨开汤面上发丝粗细,红红绿绿的花哨,在碗底挖出白白的肉条,放进口中,眯着眼笑:“很好吃哎,是什么做的,以前没吃过。” 人呢? 一屋子人走得静悄悄的,调教地真好,居然没发出一点声音打扰到她品尝美食的兴头。 只剩下他们三人。 宋殿元仔细瞅她,这傻丫头,一直以为上月斋的牛肉就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半月的集市在冰冷冷的地上一坐大半天,多半的钱都换成白切牛肉了。 林涪冉咧嘴笑:“好吃就再吃一碗。” 那碗小的,只有言冰半个手掌大,一共不过三口的量,言冰将空碗递回给他,想一想,将饭碗给他,换个大点的碗,吃得比较过瘾,也省得林富贵一直站在那里帮她盛,嘿嘿,林富贵,言冰偷偷笑着,这外号起得真好。 林涪冉呆呆看那个饭碗,估计把汤盆里剩下的倒出刚刚能满,摸摸鼻子:“小冰,其实蛇羹还是小碗盛了喝比较能品出味来。” “没关系,这个碗方便,盛好,你就能坐下来吃饭了,站着很辛苦的。”言冰回头,张嘴将宋殿元送过来的肉片就着收嘴里,慢慢消化林涪冉的话,原来这异常美味的羹汤是蛇羹,蛇羹,应该是用蛇肉做的,那刚才她细嚼慢咽的那块软滑的白生生的肉自然是蛇肉。 林涪冉饶有兴趣看她脸上多变的表情,只一会,言冰脸色大变,手指头差点捅到他脑门上,哭丧着脸:“你给我吃的是蛇肉,滑腻腻,冷冰冰,在地上爬的蛇肉!” 被她这么一形容,林涪冉垂头看看汤盏里的,好像同样没有食欲了,幸好言冰没有一口吐出来,只是将面前的碗筷都推开:“相公,我,吃不下了。” 宋殿元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将剔去鱼刺的一匙雪白鱼肉浇几点酱汁塞过来:“这是新鲜的江鱼,厨子手艺很地道,小冰尝尝。” 她欢喜地将嘴巴张开,粉嫩的小舌头尝试性地在鱼肉上点点舔舔,满意地点下头,囫囵吃下去,还是相公想得周到体贴。 林涪冉悻悻然坐下,随便吃几口,便不再动筷子:“小冰,你还想吃什么,我让厨子再弄过来。” “我已经吃饱了,你们府上厨子的手艺一流。” “那是当然的。” 宋殿元开始静静吃自己碗里的饭菜。 “可为什么你说府里厨子的手艺很差,要管三婶进府来做菜?三婶的菜是做得很好,不过也是寻常的家常手艺,和现下吃的压根不能比。”言冰忍不住问,“还有云哥,她进府能做什么呢,粗枝大叶的,不把碗盏打碎已经阿弥陀佛,老天保佑了。” 宋殿元吃干净最后一粒米饭:“小冰,都吃好了?” “是的,吃很饱,走不动路了。”言冰拍一拍略鼓的小肚子,“相公呢?” 宋殿元牵过她的手:“那我们回屋子休息,你身子不好。”将她嘴角沾到的一点油渍用手指拭去。 “在圣天门我只晕过一回,后来让娘亲给我煮了红豆甜汤,吃过再没有犯过病。”言冰将手指蜷缩在宋殿元的掌心。 “师兄,我另外给你安排好住处。”林涪冉站起身,慢吞吞地说。 言冰顿足不动,另外安排?相公住一处,她住一处,在秋水镇,他们明明都可以住一间屋子的,为什么到了外边,大家都想着要硬生生拆开他们。 宋殿元的手紧一紧:“多谢师弟好意,不用多麻烦,我和小冰住一间就可以。” 言冰靠在他肩膀,咪咪笑。 “难道师兄不担心?” “担心什么?”宋殿元眉眼流转,笑容华美地像流萤飞起划过的弧线,让人见着,只想将这妖娆的美景收拢起来,“我是她相公,我们为什么不能同住一室?” 夏虫(三十八) 言冰的手与宋殿元的手一路没有分开,十指交缠,大手握小手,暖意融融,月光撒在她盈盈笑意的面孔上,没办法,对住林涪冉的表情,她就是想笑,宋殿元牵着她,半天才问:“笑够没有?” 言冰摇摇头:“没有,没有,他的眼睛原本圆圆的,眼角又翘翘,吃惊的样子好像——” “像一只土猫。”宋殿元淡淡道。 “嗯嗯,真的很像猫咪。”言冰用两只手指掩住嘴唇,“相公,你怎么猜到我的心思?” 宋殿元停下脚步,瞧着她白莲花一般的容颜,暗暗道,你的心思还不都写在脸上,还需要用猜的吗,何况你曾经说过类似的话,你不记得,我都帮你一一记在心上。 言冰被他一直盯住看,不自觉地垂下头,单手绞着衣带,另只手被相公握着,没舍得放开:“相公,你那样说,我听了,心里,心里很是欢喜的。” 宋殿元继续往回走:“所以你笑成朵花一样。” “以后相公也多多和我说话。” “好。” “不把小冰一个人抛下。” “这次是你自己选择跑路的。”到了雅竹苑,宋殿元推开门,点上蜡烛,融融昏黄的光将整间屋子映衬着,他慢条斯理地问,“你明白这样一走,扔下的摊子有多大?” 言冰惶恐地将头埋下去:“不知道。” “你娘当时哭得就晕过去,醒过来再看到我并未与你一起私奔,更是又急又慌乱,把圣天君逼的,几乎立时要将门下所有的弟子全部遣散出去找你。”宋殿元将烛芯拨动,火苗暴涨一下,青晃晃地窜出。 圣天门百多弟子,势力在江南一带不能说不大。 但是找一个离家出走的丫头,会带来多少传言,多少不可预料的后果。 “娘亲很伤心吗?”言冰怯怯问。 “十多年未见的女儿,才寻到十多天突然一句话不说就跑路,换成是你,你伤心吗?”宋殿元想到白蕊十指尖尖,抓紧自己的衣袖,好像抓住他便能将言冰抓回来。“后来我应允她出来寻你,一个月内会将你带回去,她才略微好一些。” 或许连白蕊也很清楚,天底下,能将言冰最快寻出的人应该只有宋殿元。 “那娘亲有没有应允你什么?” 宋殿元诧异的神情一闪即逝,小冰,聪敏了:“是,她应允我,只要一个月内将你寻回,就当面承认你是我的妻,然后重新操办我们的婚事。” 即使他言明当年两人有正式拜过堂成过亲,白蕊死活不肯承认,说仓促简陋成那样的成亲,实在太委屈言冰。 委屈。 宋殿元认真想一想,如果小冰自己觉得有必要重新拜一次堂,他可以答应。 若非那些圣天门的弟子一出圣天山,各个像无头苍蝇般四处乱寻,估摸着白蕊不会如此轻易地妥协,除了柳若茴,居然没有其他人能描述出言冰的长相,圣天君怒气冲冲地抓过纸笔,凭借自己的印象画出肖像,宋殿元执在手中,定睛看看,再看看白蕊,叹口气,将宣纸放回桌上。 白蕊凑过头去一看,梨花带雨的脸涨得通红,纸上之人,栩栩如生不错,花容月貌不错,衣带飘飘不错,但那人分明不是言冰,而是白蕊的样子。 “其实,相公早知道我的动向对不对?” “轩辕镇的林涪冉林大公子是我的同门师弟,我一渡岸过来立即托付他寻找你,那时,我另有要紧的事情脱不开身,后来他说已经找到你的落脚地会先照顾你几天,我才放心。” “可是,相公。” “小冰,别可是了,外边月儿弯弯落向东,你再不睡,再过会天即亮了。”宋殿元将窗户扣好,再仔细查一下门锁可有落实,再回转时,发现言冰速度极快地已经熟门熟路地钻进被子,露出半张脸,眼睛一眨一眨。 “相公,我们还和在家时一样,住一屋吗?” 宋殿元的外衣搭在椅子上:“是。” “那,那相公,和小冰一起睡?”言冰吱溜一声,整个人滑进被子里,她再没胆子等待相公的回答,羞,羞死人了。 宋殿元弯身将被子掀开一角,忍住笑:“小冰,你是不是想霸占住整张床,让我睡在地板上?” 无声。 挪动。 一寸一寸。 言冰缩在被子里面,倒是将大半张床空出来。 宋殿元躺上床,掌风轻挥,烛火一吐,熄灭了。 屋子里只剩下清幽的月光,朦朦胧胧。 “相公。” “怎么?”宋殿元一手垫在脑后,太多事情,他要整理出来一点一点塞给小冰知晓,形势实在过于糟糕,自离开秋水镇那刻起,危机处处不在,不对,在秋水镇,那几个人的到来,已经清楚明了地让他看清,躲避真的不是最好的办法,主动应对才占有胜算。 “相公,我脚冷。”言冰声音小得不能再小。 宋殿元将人半侧过去,将她僵硬住的小身体搂过来,按在胸前,脚在下面一圈,摸到她的脚丫子,果然冷冰冰的,她方才是光脚穿着鞋子出去的吗,在家时,她就有这坏毛病,将她的双脚安放在自己大腿温暖处:“暖和点没有?” 言冰贴在他胸口,听他清朗的声音从胸腔发出共鸣,越发沉稳好听,一条手臂摸过去,搭住他的腰身,相公好像又瘦了那么一点点:“相公,对不起,以后 ,我不会再让你担心。” 宋殿元轻轻吻她的额头:“合起眼。”再亲她的眼睛:“睡吧,小冰。” 夏虫(三十九) 言冰缩在他怀里,被宋殿元身体熟悉的气息包容,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宋殿元听她呼吸逐渐平稳,知晓她已经安睡,合起眼,准备趁天未明眯合一会,怀中人却无节奏地一抽一抽起来。 他覆在她耳边轻声道:“小冰,小冰是不是做噩梦了。” 言冰的动静越发大起来,双眼依旧紧紧闭着,身体却抽搐成一团,双手手指扣在宋殿元背后,下意识地将他抱紧自己,额头瞬时沁出黄豆大的汗珠。 宋殿元欲掰开她的手,她的力气大得吓人,他倒不敢用大力,怕折到她的手指,只得腾出空手来,边拍她的后背边柔声问:“小冰,告诉我你怎么了。” 言冰的脸埋在他胸口,支支吾吾听不清说些什么,下巴被宋殿元的手指抬起,耳朵贴在她柔软的嘴唇上,她到底想说的是什么:“相公,相公,我的背好痛。”呢喃未落,换来一声压抑而痛楚的呻吟,“相公,帮我,我的背好似要裂开了。” 眼睛骤然睁开,呼吸加剧急促,言冰醒过来,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嘴唇,不过是短短一会,衣服已经被汗湿透。 宋殿元差点从床上跳起来:“我去给你找大夫,你撑一会。” 言冰用手指费力地勾住他的单衣,气喘吁吁:“相公,不要找大夫,你帮我看一看,我快要痛死了,等不到大夫来。” 宋殿元顾不上其他,将言冰的身体翻转过去,以掌为刀,轻轻一划,单衣裂开,露出雪白粉嫩的肌肤,还是六颗鲜红欲滴的圆痣,位置,大小几乎没有变化,不过言冰的皮肤比过去更加好看,光润晕泽,,华润晶亮,在红痣的映托下,粉嘟嘟的,使人忍不住想一口亲下去。 “小冰,后面好好的,什么都没有。”宋殿元将她湿软的身体抱起来,帮她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小冰,你到底是怎么了。” “相公,我身子和别人不一样,在来南方的路上,我遇到过一个大夫,她说我中了很重的蛊毒,应该活不久,现在是不是毒发了,好痛,好痛。”言冰的眼神渐渐涣散开来,原本红扑扑的脸颊惨白如雪。 宋殿元低头下,嘴对嘴哺她一口真气,怕她痛到极点会晕厥过去。 门外敲门声嘣嘣响,“师兄,师兄,你们没事吧,师兄,你开门。”林涪冉的性子真够急,不待宋殿元回答,哐一脚将门给踢开。 宋殿元将被子拉扯过来盖住言冰裸露的背脊,猛地抬头,见林涪冉还呆呆在原地对着怀中人看,厉声道:“出去!” 林涪冉摸一摸鼻子,讪讪退出去,将踹破的大门关合好,扬声道:“师兄,我在门口等,有事情叫我。”他怎么会知道那两人衣衫不整在房里抱这么牢,言冰,言冰是没有成人的女孩子,这一点,他还能看走眼,就算他们有夫妻之名也并无夫妻之实,怎么一进林府就什么都顾不上,弄出这么大的声响,这回恐怕是全府上下都听得少东家被人指住鼻子,摔出门去了,颜面扫地,颜面扫地,师兄,你就能给我留几分面子吗。 宋殿元突然想到什么,将言冰轻轻放下,走到屋中间的香鼎,在湮灭的香灰中搓起一抹,放在鼻子下闻一闻,在手指间搓动,深紫色的香灰纷纷扬扬地飘落开,他再回到床沿,软声哄道:“小冰,让我再看一下你的背脊,你忍一忍,很快便不痛了。” 言冰得了他的真气,体内自然生出股力量与背后的痛楚相抵抗,的确没先前痛得厉害:“相公,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不会的。”宋殿元翻她过身。 “肯定是要死了,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的,那个上官姐姐告诉过的。”言冰抽抽搭搭哭起来,其实那天开始,她心里就被蛊毒的恐惧所困扰,不过是后面发生的事情太多,让她一时没有思虑太多。 宋殿元再仔细看过,瞧出端倪,叹一口气:“真的不会。” “相公骗人。”言冰哭得伤心,自己没有几天可以活了,自己不能再和相公长相厮守了。 宋殿元不言不语,双指在言冰的肌肤上缓缓划过,揽过她的腰身,然后将嘴唇低下去,在她背后细细亲吻起来,果然,小冰的皮肤又软又滑,入口时带着身体本身的清香,令人一触便停不下来。 言冰趴在床褥中,没有再哭,相公,相公是在亲自己吗,温柔到极致的动作,自己有种被宠溺的幸福感觉,还有那控制不住的酥酥麻麻,一波一波自身体最深处荡漾开来,陌生的感觉,热热的,很舒服,将那骇人的疼痛感一分一分地消磨。 林涪冉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再次响起:“师兄,师兄,小冰,你们没事吧。“ 为什么这么安静,安静地怪异。 宋殿元半撑起身,只回答给他一个字:“滚!” 言冰将脸埋在棉被中,听得门外的脚步声走远,再忍不住笑出来:“相公,相公,林富贵一定被你气死了,回房也睡不着。” 宋殿元的声音在她背后,低沉诱人:“他,活该。” 夏虫(四十) 后半夜睡一个安稳觉,言冰以为那样的疼痛能够置人于死地,然后,相公的亲吻,从她的后脖颈一路而下,牙齿细细,意在撩拨,触感轻盈,热热痒痒的,再后来,她舒服地睡过去,被窝里暖暖的,再无其他知觉。 醒来时,言冰下意识转过去看,宋殿元的脸离她几乎只有一寸的距离,修长纯黑色的睫毛如果此时展扬几乎能碰触到她的脸,她听见自己小声咽口水的声音,相公的一条手臂还枕在她头下,自己的整个身体都被他拥抱在怀中的姿势。 很近,很近,能听得对方心跳之声。 言冰心口极烫,第一次,她在相公怀中睡醒。 那次,穆沅曾经偷偷问她,长得如此好相貌的相公,在床邸之间是何等的风情,她半懂半蒙地回答不上来,只得匆匆搪塞几句应付。 风情。 宋殿元醒着的时候,眉眼固然好看,睡着后五官放软下,更是有抹艳色,薄唇水粉样的颜色,珍珠样的光泽,亲一下,亲一下,他应该不会醒,言冰想着,已经凑过去,淡淡清香,萦绕在舌底齿间,言冰自觉地把眼睛闭起来。 没有看到宋殿元的眼睛轻轻打开,安静地看着她,眉梢眼角俱是温柔的笑意。 言冰觉着亲够了才挪移开嘴唇,当看到宋殿元对她眨眨眼,呀——幸亏宋殿元眼明手快将她的小嘴一把捂住,那声尖叫才没有冲出房顶。 尖叫事小,把林涪冉再招来就不太好。 言冰羞得忘记呼吸,等宋殿元放开手心,她把被子一拉,拉过头顶,躲在暗处大口大口地补气。 “小冰,背后还痛吗?”宋殿元揭开一小角笑逐颜开地问。 “不痛,不痛了。”言冰咬着唇,不情不愿的,“相公,你先起来,别看着我成不。” “为什么?”宋殿元将被子掀得更开,怕小冰会把自己在被子中活活闷死,“因为你方才亲我?” “是,是啦。”脸上微微一热,辣辣的。 “有什么关系?”他明知故问。 “以前没有。”言冰的话埂在自己喉咙里,以前没有过,为什么以前没有想到过趁相公睡着时,偷偷亲他,真笨,真笨。 宋殿元将衣服穿好,再将她的外套衣裙放在她枕头边,拍拍她的小脸:“起来了,我不看你便是。” 相公的头发撒在肩膀上,乌黑黑的,言冰抓起妆台上的梳子:“相公,我来帮你绑头发。” 宋殿元望着她,微微笑,手从衣袋中取出一物递过来:“是你掉的吧?” 精致的小梳子,正是那天,被人追逐中,她失手丢失的那一把,柳若茴送给她的,言冰抿嘴一笑,接过梳子,将宋殿元按着坐下来,手中抓住他的发,流水样又软又滑,几乎抓不牢,言冰用梳子仔细打理好,用常用的黑色丝带绑好,俯下身子,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处,铜镜中,两人的身影一齐显出来,嗯,很般配的样子。 笃笃,笃笃。 “谁?”言冰问。 “小姐,给你送的早点。” 言冰跑去开门,门外的小丫头,端着满满碟子的大盘子,低着头:“小姐,早点。” 言冰将她连盘子带人一起抱住:“云哥儿,云哥儿,原来你已经进府当值了。” 云哥欢呼一声,将那盘子往后一甩,什么都顾不上,手脚并用地将言冰抱住:“小冰姐姐,原来你在这里,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桄榔铛—— 地上一片狼藉,清粥小菜,细致面点,外加七八个小碟子,四个小碗,全部摔成一团,瓷器破碎的响声,在这样一个清净的清晨,响彻林府的上空。 云哥握住嘴,吓得像只呆鸟:“怎么办,我又闯祸了。” “没事,没事,林涪冉问起来,就说是我失手打的。”言冰蹲下身去帮忙拾那些破瓷片。 一只好看的手伸过来,宋殿元挡在她前面:“仔细划破手,我来拾就好。” 云哥眼睁睁看着宋殿元从言冰的屋子出来,侧身再仰脖子往屋里瞧,被子还来不及整理,摊乱着,结结巴巴道:“小冰姐姐,你屋子里有男人。”手指头呼啦指住宋殿元,“有一个比少东家还要好看的男人。” “什么男人,男人的,难听死了。”言冰笑着握住那只手指,拉住云哥的手。 “我娘说了,你是要进府嫁给少东家的,怎么可以这么随便。”云哥一副完全被管三婶洗脑成功的样子,头头是道的数落,“云哥进府是托了小冰姐姐的福气,小冰姐姐以后就是林府的少奶奶,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云哥在林府要一辈子伺候小冰姐姐。” 宋殿元拍拍手,站起身,轻声问道:“小丫头,这话是谁和你说的?” “我娘,我娘是媒人。”她仰起头,这男人好高的身材,“还有我,我也是媒人,所以才能进林府做事,你是谁?” 宋殿元的黑眸微眯一下,视线落在远处一点,该来的人动作好像慢了点。 夏虫(四十一) 云哥保持单手挑额的动作,跟在他身后看,因为个子小,索性把双脚的脚尖都掂起来,方便能看得远些。 “云哥儿,你看什么?”言冰拖拖他衣角问。 “他看什么,我看什么咯。是不是他听了我话,晓得少东家会来看你,所以害怕准备看好路线逃跑?我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云哥认真地继续跟随宋殿元的视线。 言冰笑得前仰后翻的,去拉扯他的手:“我相公怎么会害怕,云哥,你这动作怪累的,歇息下吧。” “相公?”云哥下意识把手指头放嘴里咬住,“这个比少东家还好看的男人是小冰姐姐的相公?” “嗯。”言冰甜蜜地点头,连云哥这么笑的孩子都能看出相公长得好看。 “那我的媒人钱岂非收不到了。”这一句轻得不可思议,云哥踢踢脚尖。 宋殿元对着地上一摊狼藉,皱下眉头:“小冰,我去林涪冉那里看一下,应该早晨会过来怎么这个点还不见人影。” “少东家生病了。昨晚都请大夫来诊治过,前院闹腾了半宿,你们住得远大概没听见。”云哥好像才意识到自己打翻东西闯了祸,就地大呼小叫,“天哪,昨天我娘说敲碎一个碗赔东家一钱银子,一个碟子是五分银子,这里有一二三……” 宋殿元转身就走:“小冰,我们去看一下。”握过她的手,再抛下一句话来:“一共四个碗,八个碟子,加上汤匙正好够一两银子。” 言冰回头想安慰下哭丧个脸的云哥,被宋殿元拖着走远。 “他还是小孩子,你故意吓唬他。” “我还没算那碗燕窝粥的钱。” “他一个月才二两月奉钱。” “没关系,林涪冉会给他媒人钱。”宋殿元的嘴唇扬起弧线,眼睛却冷冷的没有笑意。 “相公,难道,难道你吃醋了?”言冰眨眨眼问。 “没有。” “那你把脸转过头,我看看。”言冰走到他前面,宋殿元别扭地将脸转向另一方向,言冰不支声,将头轻轻靠在他肩膀处,心里偷偷地笑。 林涪冉整个身体被绸缎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张脸,对住他们笑,身边伺候的小厮,言冰曾经在糖球店见过,一副愁眉不展的神情。 宋殿元过去,手从被子下面伸进去,抓住他的手腕。 “哎哟,冷。”林涪冉喊道。 小厮紧张地去掰他的手:“大夫叮嘱,少爷只能卧床静养,不能碰,不能挪动。” 林涪冉在被子中动一动,小厮扑过去牢牢压住被角:“少爷,上次你一个人跑掉,我已经被老爷一顿好打,你就乖乖躺着,可怜可怜洪宝,我的屁股到现在还痛得不行。” 林涪冉只感觉宋殿元那只冰冷冷的手,在温暖的被窝中,拿捏住他的腕子,像被道兵刃铁铐抓住一般,不得动弹:“洪宝,我师兄精通医理,他在给我把脉,你不必紧张。” 宋殿元眼睫垂下半晌,眸子才露出一点光,对他漫不经心道:“什么病来得凶猛,昨晚用饭时,还见你生龙活虎,好不精神。” “师兄,这病来入山倒,我也不想啊。”林涪冉身子不能动,表情倒很丰富,眼尖尖地瞅着言冰,“冰冰,你昨晚睡得还好吧。” 宋殿元手上加一点力,林涪冉的脸顿时都白了,嚷嚷道:“师兄,当年,师傅只说把冰冰许配给自己的徒弟,并没有言明是你还是我,后来你带着她突然消失不见,是明摆着是故意的。” “你病得这么重,记性还是很好。”宋殿元的手从被子里嗖地抽出来。 洪宝凑过去问:“少爷的病不要紧吧。” 宋殿元望着自己的两根手指:“他的病要不要紧,要看你忠不忠心。” 洪宝只差没扑过来磕头,眼泪汪汪地抓住他的衣角:“为了少爷,我做什么都愿意的,只求少爷速好。” “是吗。”宋殿元快速在他身上两点,洪宝向后倒下,同时林涪冉自被子中一跃而起。 他只感觉身体不能再动弹半分,惊恐道:“少爷,少爷,你要对洪宝做什么。” 林涪冉拿起外衣穿上,对宋殿元笑笑:“就知道瞒不过师兄的厉眼,洪宝,你不用干其他的,只需要乖乖替我在被子里躺好。” 洪宝费力地眨动眼睛:“老爷发现怎么办?” “大夫说过我的病需要静养,所以只留你一个人照顾即可,所以老爷不会发现我出去的实情,洪宝要乖乖的,别出卖我哦。”林涪冉已经将衣衫穿戴整齐,“师兄,我们走。” “我有说带你一起去吗?”宋殿元不紧不慢地答。 林涪冉将床头暗格一推:“前次一战,我的软剑已折,对方不过还是无名之卒,不带把趁手的兵器,怎么迎战。” 幽蓝光晕的锐利寒气从他手中的长剑抽出鞘一刻散发而出。 林涪冉却随手将这上好的兵刃随手抛给宋殿元:“师兄这个是给你的。” “好。”宋殿元接过挂在腰畔,不再看林涪冉下一步会拿出什么宝器,牵过言冰的手,出了门。 林涪冉洋洋得意地挑选出他觉得最显眼的那柄剑,抬头时,发现两人已经不见:“师兄,师兄,你还没有看我的配剑。” 洪宝缩在被子里,可怜兮兮地回答:“少爷,他们两个早走了,听不见,哎哟。”额头被林涪冉重重一弹,将嘴边的话统统咽进肚子。 夏虫(四十二) 江面开阔,浊浪滚滚。 一眼望不到对岸。 言冰放开宋殿元的手,四下看看:“相公,我们要回到对岸去吗?” “是。” “送我会圣天门?” “那里应该会安全些,况且你娘亲很担心你的安危。”宋殿元的右手无意识地抓住剑柄。 “相公,我怎么觉得这里有些不对劲。”言冰摸摸耳朵,“明明记得是这里的,上次来也是这里登的岸。” 宋殿元将她的腰一揽,嘴唇压在她的头发上:“小冰,不要乱走。” “相公,我想出哪里出问题了,摆渡口应该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可现在——”言冰跟着压低声音,“只有我们两个人。” “是三个。”宋殿元的手指在剑鞘上轻轻一弹。 林涪冉人影掠鸿般追上来:“你们走得真快,险些赶不上。呃,岸边的渡船怎么一艘都没有,人呢,难道今日停班?”林涪冉敲敲额角,“今日是四月初七,四月初七。” “有何不妥?” “平常的日子。”林涪冉跃上高处,指着江面,“渡船在江中,能看到。” 宋殿元搂住言冰的腰,一同跃起,立在他旁边,果然,江心处,铁锈红色的船身,偌大一个渡字。 “我什么都看不见,船在哪里,只有黑色的小点。”言冰急得拉宋殿元的衣袖,“相公抱我起来看看。” 宋殿元失笑地望住她:“抱起来能看到?” “登高望远,坐你肩膀上当然就能看到。”言冰肯定地说。 “那冰冰,我来抱你,做我肩膀上。”林涪冉对住她张开双臂,“我和师兄的身高差不多的。” 宋殿元的手掌直接按在他的脸上:“谁允许你这么叫她的。” “很痛,很痛,我的鼻子。”林涪冉捧住面孔呻吟,“以前我叫她冰冰,她叫我林富贵,师傅都说没意见。” “以前她年纪小。”宋殿元单手一托,言冰感觉身体一轻,离地几尺,稳稳当当坐上他的肩膀,“能不能看到?” 言冰用力睁大双眼,小黑点,为什么还是小黑点,她讪讪地回道:“相公,还是看不到,不过坐高点能闻到风里有湿湿的味道,从江面吹过来的。” “东南风。”宋殿元若有所思的低下头看自己的鞋尖,大脚趾头的布袜钻出来,露在外头,“小冰,回到圣天门,给我做双新鞋子。” “好的,相公你累吗?” “小冰很轻。” 要不,还是回到地面,不过,坐在这个位置,言冰用袖子挡住嘴巴偷笑,很舒服呢,两条小腿悠闲地悬挂在半空,风,凉凉的。 林涪冉一直往她这边看,拍拍自己的肩膀,诱惑她:“冰冰要不要换个位置,过来坐?” 言冰摇头:“不用,相公的肩膀比较适合我。” 林涪冉一垮脸:“太伤心了,冰冰,小时候,你喜欢我比较多。” “小时候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言冰想起娘亲曾经说,把她许配给柳若茴,柳大哥,温柔满满的柳大哥,将她一路从北方安妥送到圣天门的柳大哥,柳大哥的心意她明白,可是小冰的心真的很小很小,里面装一个相公已经刚好,再装不下其他人。 “可你记得叫我林富贵。” “顺口而已。”言冰压下头对他说,“如果可以,回到圣天门,你们把小时候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或许,我能想起来。” “好。”林涪冉脱口而出,马上去看宋殿元的脸色,“其实吧,你这样也很好,只要你觉着快乐。” “相公,我们一直站在岸边吗?”言冰的手指在宋殿元扎起的乌发上蜻蜓点水,哪天趁相公不留意的时候,偷偷剪一缕下来,再与她的头发编织成同心结,藏在自己的小荷包。 “来了。“宋殿元肩膀一耸,将言冰弹到半空再用双手接稳,放回地面,“渡船来了。” 渡船驶来极快,乘风破浪。 不过短短时间,已经抛锚靠岸。 “我来的时候,也是这船。”言冰欣喜地向前跑过去。 船舱中变戏法样涌出十多个黑衣人,领头的手臂上绑一条鲜红的丝带,身板高大,身形有点眼熟。 她快,宋殿元与林涪冉更快,一左一右护在她两旁。 利剑出鞘。 流光飞舞。 言冰感到自己的眼睛压根来不及看,有人受伤,有人倒地,有人呻吟。 鲜血,飞溅而出。 她的面颊一热,伸手去抹,带过长长一条血印。 “呀——”言冰对住自己半手掌血渍惨叫。 “不是我,小冰。” “也不是我,冰冰。”两人手下剑法愈发犀利,忙中抽空回她一句。 还好,还好,言冰将手在衣服上擦擦干净,她绝非是胆小的女人,在秋水镇的家里,她可是亲手杀过不止一只鸡的一家煮妇,小冰,不怕,不怕。 黑衣领头人低喝:“换队型。” 剩下的黑衣人,立时七人成圈,大圈套小圈,将三人团团围在中间。 言冰像听得在耳边打了个巨雷,眼睛死死盯住那人:“相公,我听出他的声音,他是朱大哥,秋水镇住我们隔壁的朱硫大哥。” 夏虫(四十三) 言冰的话语响起,所有的动作象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控制住形式,众人的俱停下攻击。 黑衣人一把拉下脸上的布巾:“丫头的耳朵倒是很好,不过左邻右舍这许多年,能听出我的声音也不为怪。” 朱硫端正敦厚的脸清清楚楚地露出来,笑容还和以前一样老实本分。 “怎么这会又舍得把脸面露出来。”林涪冉的长剑在光线映射下,薄如蝉翼,隐隐似能透出光来,细细一条血槽泛出暗蓝的杀气,衬得他面孔雪白,眸色幽深,“是不是见到小爷手中的宝器害怕。准备缴械投降。” 朱硫摸一摸下巴短须,笑道:“因为我刚刚想到,露出脸也不打紧,你们焉能晓得我是谁呢。” 言冰哑然,他说的确实是事实,秋水镇的朱硫是谁,他又是谁,明明知道他披着安分的皮,可却揭不下来。 宋殿元的长剑悬空挥出半朵剑花,悠悠然回答:“暗门。” 朱硫的瞳孔收缩成一线:“果然瞒不住你,这几年,至少有十几批或明或暗的势力听闻消息,进入秋水镇刺探,欲查出真伪,但是最多不过三五日,那些人便凭空消失不见,我们得到夏言冰的信任后,换多少办法在她口中反复推敲套问,不知道她是装傻还是真傻,得不出半丝疑点,那些人都是被你干掉了吧。” “是。”宋殿元面目平静,“不过,他们都比不上你们。后来,我才知道,你们是在我们留驻秋水镇的前三天,抢先一步住下,全村又只有你们隔壁那间的房子空着,所有的安排不可谓不巧妙,连我也差一点被你们蒙骗过,以为你们都只是寻常百姓。” “时间长了,大家多多少少总有些疏漏,眼见言冰对我们十分信任,你也渐渐放松警惕,事实即将浮出水面,我至今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鄙陋。“朱硫寻思着问,“百思而不得其解。” “柳儿。”宋殿元措辞简短。 “云茶坊的胡柳儿?”林涪冉跟住抓抓头,“我只认识这么一个叫柳儿的女子。”他看向言冰,言冰的神色怪异,不去接触他询问的眼神,“那日,在管三家中,柳儿曾经被我唤来煮茶,她走后,你双眼红肿出来,管三媳妇说你是风沙迷了眼,那时,我多少有点不信,后来被云哥那小家伙一搅合,忘记再仔细问。果然是她?” 宋殿元的左手伸过去,拖过言冰的扭在一起的双手,紧一紧。 虽然,穿戴明显不同,又相隔了几个月的时间,前后不过匆匆流目地看过几眼,但是,这个胡柳儿说话的声音,走路的姿势,象一根尖利的刺,时时扎痛言冰的心,紧一紧,又松一松,在言冰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看到这个女人时,居然在远隔千里的轩辕镇再次出现胡柳儿的身影,她换了另一个悬殊的身份,云茶坊的煮茶娘。 她绝对不会是一个娇滴滴的煮茶娘。 如果她是,她那时便不会出现在秋水镇,出现在自己的家,自己的床上。 朱硫恍然道:“那个笨女人口口声声说要用美人离间计,果然,果然事情就坏在她手上,我们多年埋下的棋子功亏一篑,你们放弃了秋水镇,前后离去。” “美人计?”林涪冉再看言冰,难得看她从宋殿元手中侧身躲过,“师兄,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冰冰的事情,冰冰,你别难过,你还有我在,以后你只留在我身边就好。” 言冰抬起头:“不,我相信相公,相公不会做那种事情。” 宋殿元的眼神一暖,他的小冰,他的小冰全心全意只对他一人,那这些年的辛苦,又能算得什么。 “问题问完了,你们这次还是逃不掉。”朱硫打出一个简明的手势,黑衣人再次催动进攻之势。 势头益发强悍夺人。 朱硫抽出百炼钢刀冲进阵势,将林涪冉的剑招一一接下,林涪冉手中的蝉翼剑如同闻到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杀气,剑身更透,剑招更快。 而朱硫的百炼钢刀却象粘连在他的剑身上,无论他怎么改换身形,将剑招使得雪花飞舞般犀利,还是不能摆脱开来,紧紧咬住就是不肯松口。 那边厢,缺少林涪冉这一边的护卫,阵势逐渐压在宋殿元一人身上,言冰没有丝毫武功,宋殿元又要分神去挑开那些眼见要落在她身上的快刀,以一敌众,渐感吃力。 言冰听从他的叮嘱,只紧紧跟在他旁边,宋殿元又是特意将身形放慢,配合她的跟从,宋殿元固然冲不出去,黑衣人也攻不进来。 林涪冉嘴角一挑:“难道蝉翼剑只有这些能耐,那便称不上是宝器了。” 长指一弹,双手向左右一挥,蝉翼剑在林涪冉手中一分为二,原本半透明的剑身变成全然透明,如果方才的剑花是雪花飞舞。 那此时,林涪冉舞出的剑招就是无色的幽灵。 无色无形。 但是,一不小心,幽灵便会夺取掉对手的性命。 夏虫(四十四) 形势逆转。 言冰的眼睛只看得见林涪冉的双手,却看不到他手中的剑。 终于,一声极低的吸气声传来,朱硫的胸口黑衣被划开几道口子,接着嗤嗤几声,肩膀,后腰,大腿,接连中招,然后,鼻端闻到浓重的血腥味,黑衣看不清血迹,不过,配合着林涪冉笑嘻嘻的表情,言冰也能猜到必是他占足上风。 宋殿元手腕悠转,剑光收敛,瞬间,剑芒耀眼,一片雪亮的剑光向黑衣人头上罩去,林涪冉配合地贴身过来,一人挽住言冰一边胳膊,三人同时往后掠去,黑衣人手中的兵器纷纷掉地,众人皆捂住手臂,原地呻吟不已。 林涪冉向他竖一竖大拇指,赞道:“师兄,好剑法。” 宋殿元手中剑尖不过悬挂一点鲜血,施施然滴落。 “这一招电光火石的招式,我怎么不会。”林涪冉继续道,“师傅真偏心,都没有教过我。” “你那时还小,功力不及,师傅不传授也是为了你好,你要是喜欢,回去后,我自然教你。”宋殿元将剑插回鞘中,动作干净利落,“今日内人在场,我并不想大开杀戒。你们可以走了。” “谁,谁是你内人。”林涪冉将言冰拖得离自己近几寸,“冰冰是被你拐走的。” 朱硫再次挥手,制止黑衣人再次催动进攻,上下仔细地打量言冰,嘴角露出玩味的笑容:“原来是这样。那就真的不急了,不急。走——” 黑衣人训练及其老练,不一时,已经撤退得干干净净。 除了地面几滴猩红。 江岸边,依旧剩下他们三人,冷冷站在风中。 “冰冰。你真的是被师兄拐走的,一夜间,你们两人同时消失踪迹,我在原地等了一个多月不见你们回来,再见面时,已是上月在轩辕镇中。“林涪冉收敛起笑容,“冰冰,我真的想知道这中间的几年,你们到底去了哪里?” “这问题,你应该问我。”宋殿元浮起一丝浅笑,带着种冷冷的嘲讽,“不过,方才你真不应该在那人面前多嘴这一句,你逞口舌之快,只会给言冰带来更多的麻烦。” “我多少也知道她身体的状况,你不用拿师兄的嘴脸来压我。”林涪冉不服气地顶嘴,“你放他们回去,就是透露了自己的行踪,难道不是给冰冰带来更多的麻烦。” 宋殿元远眺江面:“我只不想自己的手沾染上一个为邻多年熟人的鲜血,何况在我们动手前,他们已经派出眼线回转总部通报,或许你眼岔没有看到,我却明白看到,动手前后,黑衣人少了一个,所以杀不杀俱不能灭口,师弟,我这样的解释,你可能接受。” “师兄,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其实,其实我。”林涪冉结结巴巴地回不上嘴,委屈地望着言冰,无声的示意她过去帮他说说好话,师兄的脸面一旦板下来,他只觉得全身冷嗖嗖的,犹如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再被岸口的江风这么一吹。 冰冰,帮忙,帮忙说个好话。 为什么?言冰同样用眼神回答他。 冰冰,我是无心之言,师兄的样子真吓人。你好歹说句话,说句话。 我有什么好处。 你要什么好处都行。 嗯,那你记得欠我人情。 一定,一定。林涪冉用手指摸摸额头,冷汗直往外冒,他以十分敬佩的目光注视着言冰,除非师兄从来没有给她看过脸色,若非如此,言冰的胆识就不是一般的大。 言冰小心地拉一拉宋殿元的袖口,细声唤道:“相公,相公。” 宋殿元收回目光,静静看她。 “相公和林富贵生气了?他嘴贫,不是故意的。”言冰直接将林涪冉的意思转达出来,收到林涪冉传递过来的赞许,“大家都是为了我好,你们师兄弟冷战,我倒成了这中间的罪魁。” 宋殿元将她细碎的额发用指腹拨动几下:“小冰,我在想事情而已,并无和林师弟赌气的意思,林师弟大富之家子弟,甘冒危险为我们出手。”他清冷冷的眸光在林涪冉俊雅的面孔上停留,眼底隐隐有笑意浮上来,“已经很好,很好。” 林涪冉难得居然面上一红,别别扭扭地转过脸去:“师兄,师兄的话实在太客气,虽然我与师傅学艺时间尚短,不过师傅就我们两个徒弟,宛如手足一般,危难时,当然要义不容辞,拔剑相助。” “学艺时间尚短?你和我爹爹学武多少日子?”言冰突然好奇地问。 林涪冉扯开嘴笑,竖起手指头:“嘿嘿,两年。” 言冰张大嘴巴,直指他的佩剑,在指着他的脸:“才两年?” “是,家母那时身染重疾,所以传信命我速回,等大半年后,家中事务处理妥当,我再回到师傅住的地方,却是人去楼空。” “若是当时林师弟继续学艺下去,凭他的天分,或许造诣已在我之上。”宋殿元再次回避开,他们突然失踪的缘由,朗声道,“接我们的人终于来了。” 夏虫(四十五) 一艘乌篷船,在江面上破开两道白浪,已经稳稳当当停在码头,船头下来一人,青袍绶带,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言冰揉揉眼:“那船上的人,面孔很熟悉。” “自然是熟人,不然怎么会来接你。”宋殿元揉揉她的脸,站在江岸时间久了,言冰的面孔被吹地略有些僵硬,被这么一捏一扭的,粉嘟嘟的颜色从皮肤下面渗出来,衬着她双眸点漆的颜色,芙蓉颜色般,宋殿元暗暗叹一口气,要来的,怎么躲都是躲不过的,小冰,我以前还以为自己有能力将你掖藏一辈子,我真是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 言冰欢喜地拍手道:“原来是稽延哥哥,我想这么脸熟。”自北方一路而来,其实天天与稽延有打照面,不过,言冰搔搔头,好像对此人的样子甚为模糊。 林涪冉甩她一个白眼,怎么又多出来一个稽延哥哥。 言冰小跑过去询问:“稽延哥哥,是我娘亲和圣叔叔让你来接我的?” 稽延点点头,在听到圣叔叔三字时,眼角抽一抽。 “那柳大哥呢,柳大哥怎么不来。” 林涪冉一拍额头,还有个柳大哥,到底有多少个名字是他不晓得,拿眼角偷偷去瞟宋殿元,宋殿元的面色平静,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丝一毫,师兄,我还真是敬佩你,言冰身边团团绕绕的人可真是不少,你居然不露声色。 “三师兄被师傅派出去做更加重要的任务,而门中除三师兄外,只我与你最为熟悉,所以这次才派我来。”他回身对宋殿元抱一抱拳,“方才,我们已经按照宋公子先前的叮嘱,派出两名门中轻功极好的弟子追踪那些黑衣人而去,不日应该便能查出他们的老巢在何处。” 宋殿元点头:“追踪是必须的,不过要找到老巢绝对没有这么容易,希望有几分线索也是好的。” “宋公子不用担忧,本门自有许多秘密的传递方法,只要一有消息回来,家师允诺会立刻调遣大批弟子赶往老巢剿灭,只有老巢被灭,夏姑娘才能真正安全。”稽延扬手,“请三位上船,我们马上会圣天门,此地实属不宜久留。” 宋殿元四下一望,轩辕镇上到底还有多少眼线,他吃不准,恐怕连自小在此地长大的林涪冉也同样吃不准,与林涪冉的目光相交,两人眼中写着同样的担忧。 “师弟,你已经送我们到此,此船确实是圣天门之物,料想他们不敢动什么手脚,你家中事务甚多,而且尚有老父,不如,你先留下?”宋殿元寻思后开口。 林涪冉刚想拒绝,要求一同上路,想到家中一大摊的事情,不由犹疑:“师兄,我。” “船上还有圣天门的四位弟子,功夫皆是上乘,这位公子不用担心,我们必能将宋公子与夏姑娘送回圣天门,在那里便是再安全不过的之处。” 林涪冉向船上一扫,果然有穿着圣天门弟子统一服饰的四位弟子从船舱中走出,轩辕镇与圣天门一江之隔,多少有些了解,圣天门在江湖行事风闻一直很好,圣天君也是良师之上乘,名下弟子走动时,多少留下名头:“那,师兄,我先送你们到此,待家中事务处理好,我到圣天门来看你们。” 言冰见即要分手,反而有些不舍:“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 林涪冉揉一揉鼻子:“冰冰,我是林家的少东家,比不得师兄闲云野鹤,好生自在,你放心,最多不过三五日,我会来看你的。”他上前一步,抓住言冰的双手,“你要等我来哦。” 言冰将手欲抽出,想想他四下奔走多日,劳心劳力,就不太好意思过于明显地推辞:“好的,那我们等你来。” 宋殿元中指轻弹两下,林涪冉虎口一麻,手自然松开:“师兄,我和冰冰道别,你不要动粗。” “你自己说最多三五日,有什么好道别的。” “三五日也是分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不见——哎,你们怎么都走了。”林涪冉见他们依次上船,将双手凑到嘴边叫道,“冰冰,你要等我来,我会和师兄公平竞争的。” 入眼的却是言冰站在船头,将脑袋轻轻靠在宋殿元的肩膀上对着他挥手道别。 林涪冉侧头轻笑,从衣袋中取出一物,对他们得意洋洋地仰展。 “啊!”言冰捂住嘴,两颊通红。 “是什么?”宋殿元问道。 “是,是我来轩辕镇时,穿的那双鞋子。”言冰悄悄地说,那是第一次见到林涪冉时的物件,她明明记得收在管三家中了,“一定是我走后,云哥拿了去给他的。”她想象出林涪冉用银子勾云哥上当的情景,云哥一定拿那些钱去换糖球了,难怪,他这么快就能调入林府,原来,原来是这样。 “我去替你拿回来。”宋殿元抽身欲动。 言冰赶紧拉住他:“算了,算了,相公,不就一双鞋子,在圣天门,那样的鞋子,娘亲最少给我做了廿双,我们回过身,不去理会他,气气他。” 两人很有默契地转身,看住江面,只留下岸边林涪冉一人,恨恨地抓了满把的沙石扔向船只远去的方向。 夏虫(四十六) 言冰够着宋殿元的手跳下船头,尚未站稳,即见白蕊踉踉跄跄地向她跑来,一路小跑,云鬓散乱,珠环玉佩叮当作响,她也全然顾不上,一直跑到言冰面前,顿一顿,目光在言冰面上轻软扫过,然后将其紧紧抱在怀里,失声痛哭,言冰呆呆站住不敢动,任她地眼泪将自己肩膀打湿,柔声安慰道:“娘亲别哭,我不是好好回来了,娘亲,再哭下去,脸哭花就不美了。” 白蕊抽抽搭搭地抬起头,圣天君立在她身后,双眉紧锁,叹口气,将手一背,回转身去,眼不见心不乱。 言冰弯身将白蕊一路甩脱的耳环,发簪一一拾起,娘亲,你带这许多劳什子的累赘做什么,丢一件也是好几十两的,你不心疼,我心疼。 白蕊捧住她的脸,左看右看不舍得放,玉葱样的手指涂着淡粉的丹蔻,细细在她五官临摹:“冰儿,冰儿,你怎么留一纸片语就跑出去,你知道娘亲这些天留了多少眼泪,日日夜夜担心受怕,只怕你若有一丝闪失,娘亲怎能安心。” 眼泪说着说着又扑扑往下掉,言冰为难地去瞅宋殿元,他对她摇摇头,做一安慰抚背的姿势,然后眼神一转,挑向圣天君。 言冰嘻嘻一笑:“圣叔叔,我娘亲哭成这样,你也不帮忙说句话,她把眼睛哭肿可怎么了得。” 圣天君咳嗽一声:“我姓夜,单名一个冥字。” “哦,夜叔叔。”言冰袖口摸摸,衣袋翻翻,“帕子呢,帕子哪里去了。” 夜冥顺势掏出一方雪白的丝帕,递出来:“小蕊,人不是平平安安回来了,你该高兴才是,方才言冰也说,你要哭肿双眼可怎么才好。” “可她瘦了这许多,面孔小小,下巴尖尖。”白蕊疑惑地咦一声,又将言冰地脸抬起来,对住光线,“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夜冥踱步过来:“原来小蕊也已经看出来了。” 宋殿元苦笑一声,明眼人应该都能看出来,言冰原本是小圆脸,眼睛不算大,鼻头嘴巴都小小的,即使皮肤白皙,只能算清秀的中人之姿,湮没在人群中也是普通的相貌。 白蕊与言冰此时并肩,两张脸朝着相同的方向,问道:“冥,她是不是变得和我非常像?” 夜冥确认地点一点头,两张脸齐齐散发出绝品玉石般的柔泽光晕,虽然不能说是十分十的相似,而且年龄不同,不过说是姐妹两人,想来不相识之人也一定能够认同。 离开圣天门不过月余,一个人的相貌如何能如此大的转变。 反而,言冰懵懵懂懂听不明白他们的言下之意,蹭到宋殿元身边,小小声问:“相公,你们在说什么?娘亲说我瘦了也便罢了,怎么夜叔叔和你也说起我听不懂的话。” 宋殿元用手背揉揉她的小面孔:“没事,没事,你娘亲说你变漂亮了,女大十八变,小冰变漂亮是好事情。” 白蕊走过来对他盈盈欲拜:“此次多亏宋公子将小女平安送回,白蕊感激不尽。” 宋殿元连忙抬住她下拜的身姿:“夫人如此大礼,实不敢当,寻回逃妻原是我的责任。” “我怎么成逃妻了。”言冰举起小拳头抗议。 “你尚有一纸片语留给你娘亲,可你半个字未留给我,不是逃妻又是什么?”宋殿元借着白蕊直身姿态,在她耳边低声道,“小冰尚未察觉身体异状,夫人先不要再提。” 声音不大,刚够白蕊听见,夜冥内力深厚应该也能听见,果然,他了然地对宋殿元点一点头,表示认可。 宋殿元将言冰的拳头握在自己手中:“还不给你娘亲赔不是。” “娘亲,是小冰不好,让娘亲担忧,惹娘亲掉眼泪,小冰以后乖乖留在娘亲身边,再不敢了,娘亲,娘亲不要责怪小冰。”言冰扯住白蕊的衣袖撒娇,“要是夜叔叔怪责下来,我和相公联手也承担不住。” 夜冥不满地横她一眼,安慰归安慰,怎么又扯到他身上,这些天,他日日看住白蕊哀哀哭泣,再寻不回言冰,眼见自己满头乌丝都要生出华发。 白蕊将言冰的身子搂住,爱怜地摸摸她的发:“娘亲也有不对,若非娘亲提出要考验宋公子的难题,想来你也不会为难到只身离家出走,女大不中留,言冰既然已是出嫁的女儿,娘亲以后也不再干涉你们。” “那娘亲,娘亲承认我和相公的婚事了?”言冰喜出望外的。 “那是自然。”白蕊美目流转,轻点臻首,“小冰,快随娘亲回圣天门中,娘亲为你又做了好几身的新衣,还特意嘱咐厨子做了你最喜欢吃的几道小菜,只等你回来。” 言冰扭头对宋殿元吐吐小舌头,被白蕊半搂半拖地带走了。 宋殿元与夜冥刻意走在后面,待她们走远。 “看来你对她的转变丝毫不显惊讶,该是你预料中的事情。” “是,十年前,我已然知晓会有这一天。” 夏虫(四十七) 宋殿元跟着夜冥进到书房,夜冥屏退其他弟子,屋中只留他们两人。 “东西,我帮你找到了。”夜冥从书桌下的暗格摸出小小的锦盒,“可是它?” 宋殿元打开盒盖,凑过去一闻:“的确是,劳烦圣天君费心。” 夜冥悠然坐下:“举手之劳,东西并不难找,可你确定要用它?” 宋殿元冷冷道:“是因为有人早我一步先用过它,才促发小冰体内的蛊毒早发,原来,按照时间,并不是此时发作,看来他们已经等不及。” “他们?” “小冰在圣天门应该已经发作过一次晕厥。” “对,那时你尚未到这里,她与若茴在房中聊天时突然晕厥不省人事,后来我与她系脉探查,得出并非中毒之象,又听得她说,在家中也曾经出现过类似的状况,当时只以为是她体内蛊毒自然发作,嘱咐她要好好休息。” “这是第一次。后来,在轩辕镇,我师弟家中,她的蛊毒再次发作,我在房内香鼎中,摸到此物燃尽后的灰烬,方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想用此物催动她身体里原本已经蠢蠢欲动的蛊虫。”宋殿元的手收在衣袖中缓缓握成拳。 “我一直想知晓,如果蛊毒全部爆发,她会怎么样?” 宋殿元垂下睫毛,掩盖住眸中灵魅流转,回绝道:“我不能说。” “哦?你好似连我都不相信。”夜冥也不着恼,刹有兴趣地打量着宋殿元。 “不敢。” “不敢?夏侯煵的徒弟有什么不敢的。”夜冥朗朗大笑,“你知道吗,我一直很妒忌你师傅,以前是因为小蕊,后来是因为你,想我圣天门中弟子少说一百多人,可我看,一个都及不上你。” “圣天君赞誉了。” 夜冥笑着摇头:“无论从武功到头脑,你的能力完全凌跃在他们之上,这话从别人口中道出,我是一定不会相信的,但是,我要说一句,我真的很敬佩你师傅,教出这么个好徒弟。” 或许那是因为,师傅用了比你多得多的心思。 圣天门中一百多弟子,有几人能得到圣天君的亲自教诲。 但是师傅,宋殿元眉目之间隐有的冷意在一瞬间温柔起来,那是一种他自己可能都察觉不出的融化,师傅对他有再造之恩。 “相公,夜叔叔,用饭了,相公。”言冰婉转可人的声音,与白蕊几乎难以分辨的声音响起。 “真是太象了。”夜冥下意识地眯起眼。 “以后还会更象的。” “你何时用此物,可要帮忙?” “等一等,我想再等一等。”宋殿元的目光停留在门板上,不知什么原因,他总觉得隐隐的不安在身体周围波动,一停一息,可分明又察觉得到。 “夜叔叔,相公,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言冰提着裙角推门进来,笑盈盈地望着宋殿元:“相公,娘亲给我做的新衣可美?” 层层叠叠的水红纱衣是柔软的花瓣,而言冰的面孔便是那娇嫩的蕊,衣摆裙角皆绣着珊瑚形状的曲绕花色,她走一步,脚边发出叮咚轻响,仔细看,原来是裙摆下,密密一排红珊瑚珠子,每一颗的大小都是一般,随着她的走动,相互敲击出好听的声音。 “好看。”宋殿元回答。 言冰欢喜地原地转了两圈,宽大的裙幅展开似伞,一片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声。 宋殿元连忙过去将她一把拥住:“小心击碎那些珊瑚珠。” “会碎吗?”言冰赶紧蹲下身去查看。 如何不会,夜冥苦笑,费了多大劲才凑齐这九九八十一颗色泽大小俱同的上好红珊瑚珠,白蕊收起来说要想一想,做成美轮美奂的物件才对得起这些珍品,现下,不过是做成一条锦纱裙,随随便便地穿在言冰身上。 “哎呀,果然会。“言冰捏着两颗碎开的珊瑚珠,“我太不小心了,娘亲特意给我定制的。” 宋殿元接过碎珠:“看来穿成这样,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要是你飞跑起来,恐怕还未到大堂,这些珠子已经碎成一地了。” “那我岂非只能学小乌龟慢慢爬。”她的小脑袋一晃,耳坠上两颗更大更圆色泽更是鲜红的珊瑚珠跟着晃。 宋殿元凑到她耳根后轻声道:“你娘亲不惜血本装扮你,你要把耳朵上那对珠子晃碎,你的夜叔叔要心疼了。” 言冰立时将双手按住自己耳朵:“夜叔叔,我会小心的,你别皱眉,千万别皱,我一定走得比小乌龟还慢,你自放心。” 夜冥好气又好笑地瞧着她,一时也回不上她的话。 宋殿元的手被言冰拉住:“相公,饭菜都准备好,我唤你去吃。” 左侧突然白芒光一闪,极快。 白芒是斜斜贴着侧面削来的,宋殿元手指一拂欲将光芒弹开,只是他手指才出,立即觉察到对手绝非常人之辈,芒光直逼他与言冰两人而来,他避得过,白芒将直指言冰身体。 宋殿元突然足尖一点,单手拥住言冰,凌空翻腾挪移,角度既诡且刁,两人恰恰避开白芒。 锐气落空收回夜冥的衣袖中,看不分明是何兵器。 他抚掌赞道:“好,的确好。” 不想言冰再呼:“哎呀,夜叔叔,珠子又碎了三颗。” 夏虫(四十八) 宋殿元将门窗检查一次,门外有两名圣天门的弟子把守,而圣天君与白蕊应该有留在隔壁房间等待消息。 白蕊原来坚持要一起进房间守着言冰,被夜冥拖着出去:“我是她娘亲,为什么我不能留下来。” “小蕊,他要做的事情很复杂,不能分心。”夜冥好生哄她。 “我保证不说话,也不会动。”白蕊在他的臂弯中挣扎,夜冥低头在她耳后不知说了什么,白蕊俏脸生晕,终于不再坚持。 言冰乖巧地坐在床沿,两条小腿晃晃悠悠,眯住眼睛笑:“相公,你的样子很严肃很认真。” 宋殿元在香鼎中拨动香灰,然后将一颗看不分明的物件埋进去,再加满把的茉莉香,用火捻点燃,不一时,空气中袅袅都是清新的花香。 宋殿元走过去,在言冰面前,蹲下身:“小冰,你相信我不会害你。” 言冰眨眨眼:“当然相信相公。” “如果等一下,身体很痛,要忍住。” “有多痛?” 宋殿元思考一下回答:“很痛,很痛。”不晓得用什么词来形容,“你先在床上躺好。” “相公。”言冰搂住他的脖子,这个高度刚刚好,“你不会离开小冰对吗,我痛的时候,你会一直在,对吗。” “是。”宋殿元双手一抄,自她膝盖下穿过,将她的身体打横抱起来,言冰的手臂还绕在他脖子处,小小的面孔埋在他锁骨的地方,低低说一句话,“小冰,你说什么?” 言冰仰起下巴:“只要相公在,无论多痛,我都不会害怕。”柔软的嘴唇就势贴过去,按在宋殿元的嘴角,停顿不动,两个人的鼻息在静静的房间能够相互听闻到,异常清晰。 宋殿元动作轻缓地将她放平在床榻上,言冰的手依然没有放松,手臂看似没有力气软软绕住,又那么坚定不愿意放松。 宋殿元退一点点问:“我们要一直保持这个动作。” 言冰点点头:“如果我痛得厉害,我就要咬你。” 宋殿元朗声大笑,胸膛的共振通过紧贴的身体传送到言冰体内:“你咬我的话,我绝对不会躲避。你放心就是。” 房间里的香气不知不觉中,有些变了。 清淡的茉莉味中参杂了一丝丝的甜腻,柔滑滑的,像一颗很好吃的糖球,在舌尖滚动,香气,甜味,在唾液的慢慢融解后散发出来,又从全身的毛孔渗透进来。 宋殿元的双颊渐渐生出红晕,言冰好奇地用手指去摸,相公的皮肤摸起来还是那么舒服,手指都懂得流连忘返,不舍得离开,凉凉的,凉凉的。 “你是不是在挑选等一下先咬哪里?”宋殿元将她的手指握住不放。 言冰吃吃地笑:“我是奇怪,为什么相公的脸看起来红红的,摸起来却还是凉凉的呢。” “那是因为你自己的身体烫得惊人。”宋殿元将她的手臂塞进被子,一手一被角压好,将言冰牢牢困在棉被中,言冰不自觉中,小脸红彤彤的,眼睛亮得吓人,“小冰,把眼睛闭一会,等下会很辛苦。” 言冰的脚在被子中轻微挣扎下,估计挣脱不开宋殿元的桎梏,只得罢休:“相公,你在香鼎中放了什么?我刚刚看到你埋进去的。” “我清圣天君帮我寻来的血蚕。” “蚕宝宝?”言冰脑海中浮现出一条肥嘟嘟的蚕宝宝在香鼎中缓慢地一扭一扭往前挪动的情景。 “样子差不多,不过血蚕有催动蛊虫成熟的功效,特别是加了六幽香后。” “什么是六幽香?” “六幽香分成六种,我这次用的是茉莉香,上一次那人用的应该是桂花香。” “上次?”言冰安分不再动弹,乖乖听宋殿元说故事。 “你在圣天门中应该晕厥过一次,就是你与柳若茴在房内聊天,然后你娘亲告诉我,你背后的红痣莫名地多出一颗来,原来那红痣应该是两年出以颗,距离上一颗不过才七个月而已,即使,蛊虫也有提前成熟的先例,但绝对没有提前这么许多的,我后来查看了你腰后的红痣,果然是蛊虫完全成熟后留出的印记,那时,我尚百思不得其解。再后来,在林师弟家中,你又再次病发,与前次这次只有一个多月,我在房中探查,在香鼎中发现了血蚕与六幽香焚烧后留下的灰烬,这才恍然得知,是有人查明了你身体中的蛊毒,用此法在催动蛊虫。” 言冰听得恍惚:“原来,原来相公一直知晓我身体的异状。” “是,我一直知晓。” “是不是相公也没有办法化解?” “小冰,你中的蛊毒并不会要了你的性命,可以说对你的身体并无大的伤害。” “相公,你又安慰我,那日在镇上,上官大夫明明说此蛊毒十分凶险。” “那是因为他并不识得此蛊。”宋殿元俯下身体细细道,“小冰,我不想再隐瞒你,这蛊虫是十年前,你爹爹也就是我的师傅夏侯煵亲手给你种上的,试想,你爹爹怎么会害自己的亲生女儿呢。” “我爹爹?”言冰想做起身详细再问,下腹处一股热气刁钻地往上爬,分散极快,不过呼吸间已经跃上腰背,丝丝麻麻的感觉笼罩住了全身。 夏虫(四十九) 和前几次的感觉全然不同,不是完全的疼痛,是麻,是酸,是疼,是痒,说不上来的各种各样的的难受滋味融合在一起,以点冲面之势,覆盖住全身的皮肤,每一寸都没有放过,言冰想开口说话,才发现自己牙齿禁不住咯咯打架,一个字都说不上来。 背后湿湿的,不受控制地出了薄薄一身汗。 宋殿元仔细地看着她的表情,不放过一点点变化,言冰的手在被子里动一下,他立即察觉出,将那只手放松出来,与自己的左手十指相扣,毫不理会,她手心黏黏的汗水:“小冰,很辛苦吗?很快,很快就会好的。” 相公的脸凑得这么近,额头的汗都沾染到他微凉的皮肤,言冰紧皱眉毛,爹爹,你当年为什么要在握身上种这么个古怪的蛊虫,原来相公什么都了解,那他为什么不早点帮自己解开,他是不是故意瞒着我,不过住在秋水镇的时候,她并没有察觉出有什么不妥,身体一向也很好,如果她没有出来,应该还是好好的吧。 “相公。”颤抖抖的总算是能说话了。 “小冰,哪里痛?” “背后,背后有好多好多虫子在爬。” 宋殿元按住她的手,温柔地哄她:“没有虫子,小冰不要乱抓。” “真的好多虫子,相公帮我抓掉,痒,痒,痛,痛。”口齿都不利落了。 宋殿元精致的额角也开始渗汗:“小冰,没有虫子,是那蛊虫在发作,不能随便抓,指甲抓破皮肤会感染到蛊毒的。” 不知从哪里吹出的风,吹得香鼎里的火忽明忽暗。 房间里的香气再一次变了。 言冰的意识逐渐模糊,只有单手还牢牢抓住宋殿元:“相公,不要离开我。” “不会的。”那香气钻进宋殿元体内,他同样很不舒服,进屋前,虽然有吃过解毒的药丸,不过只能压抑住部分的血毒而已。 “相公不喜欢小冰,不亲亲小冰,一直对小冰冷冷淡淡的。” 宋殿元苦笑起来,这会儿怎么想着说这些。 言冰觉着身体忽冷忽热,懵懂中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眼睛睁得圆圆:“相公,那天,你在家里,和那个标致的女子在床上,衣衫不整,我都看见了。” 指甲扣住宋殿元的手心,力气不大,宋殿元也不挣脱:“我和他什么都没有干。” “我明明有看见的,相公只穿了一点点衣衫,她也是,我看到了。”言冰呜呜咽咽,死抓住这件事情不肯放。 “他们一直在找身体上种了那种蛊毒的人,因为那时他们只得到一点点消息,并不知晓那人是男是女,只知道是夏侯煵的孩子,二十岁上下的年纪,一直搜寻到秋水镇后,经过几年的观察,把目标锁定在我与你的身上,那时,他们对我的怀疑还要大一些,因为师傅的本事实在太大,不会不传给自己的孩子,于是那女子来了,只有看到后腰的那一片皮肤才能证实,我是故意装作中她的套,解了衣衫让她看到,其实我事先在背后画了和你身上一样的红砂点,她信以为真,后来……” “什么都没有吗?”言冰迷迷糊糊听着他的叙述,不太肯定地问。 “什么都没有,后来你来了,她也觉得已经看到了她想看到的,便离开了,如果不是那样,柳若茴带着你一路南下会这么太平,几乎所有的或明或暗的力量都被我引到另一条路线,我路上先后数十场恶战才能坚持下来。”宋殿元的额头与她的相抵,声音低不可闻,“小冰,我心里一直只有你一人,我一直在等你。” 言冰静静半天没说话,忽然一笑。 很干净很的单纯一个微笑。 宋殿元再唤她的名字时,发现她已经晕厥过去。 将手放开,把她的身体从被子中半抱出来,翻过身去,小心翼翼地将她的白色中衣翻起,一大片雪肤柔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宋殿元的手指在上面细细抚摸,真的,那些妖异的红砂点已然消逝,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他将言冰软软的身体再抱起一点,搂在怀里,好了,都好了,小冰,以后着蛊虫不会再带给你任何的困惑,也再压抑不住你身体的成长,白蕊一直奇怪,你已经该年满十八岁,身量上却似个十四岁的幼女,以后,在一年间,你的一切都会恢复,包括那段被师傅深锁的记忆,你会想起小时候所有的事情,还有,我带着你一路逃走的记忆。 小冰,你还会是我一个人的小冰吗?惶惶恐恐中,我问过很多次自己,其实,我宁愿将你留在秋水镇,守护着你,守护着你的纯净。 不过,小冰,这些都是你的命数,师傅都无力更改的事情,我也一样不可以。 宋殿元轻轻吻一下她淡红色的唇角,把她放回进被子,为她盖好。 开门,走出去,准备唤白蕊进来。 言冰平躺在那里,眼睛慢慢打开,冷冷地望着纱帐的顶子。 夏虫(五十) 帐子顶端的轻纱是半透的烟红颜色,定睛看,有蔓蔓枝枝的花朵图案,从一头缠绵到另一头,没有开始,没有结束,花朵极小,枝叶却是繁茂,重重纠葛竟是没有尽头,言冰想一想,好像在别的地方也见过相同的花纹,一时是怎么都想不起来。 她扶着床柱慢慢坐起身,支撑住额角,尚未全然回神,门被倒被一把推开,她柔柔笑道:“娘亲,什么事情慌张成这样。” 白蕊依在门边,望住她的笑颜,答不上话,只上前摸摸她的手,再按按她的额角。 她乖巧地任凭白蕊左看右瞧的,抿住嘴角,象把那一丝笑意偷偷地藏起来,表情说不出的古灵精怪。 白蕊长长吁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小冰转过去让我看看。”多少有几分不放心。 言冰听话地转过去,白蕊翻起她的单衣查看,言冰压住被子,扭动身子:“娘亲,很痒,不要一直摸人家的腰,痒。”咯咯笑起来,清脆脆的好听。 “你一身黏糊糊的汗,我招下人给你打水洗澡可好。”白蕊放松下五官,眼见为实,才确认言冰已然无事。 言冰跳下床,身体轻灵,神清气爽:“娘亲,怎么你在,我记得入睡前,相公在我身边。相公人呢?” “他与你夜叔叔好像有重要的事情商量,去了内堂,你洗完澡即可去寻他。”白蕊又叹口气,“看来是我一直错怪你,只以为这些年,他对你不好,占着你的人,偏偏又冷落你,此时想来,一切不过是表面假象,他对你可见是很好。” 言冰咬着下唇:“娘亲,这些年对我不闻不问的人是你才对吧。” 白蕊象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提及此事,微微侧过脸去,轻咳一声:“小冰怎么说这个?” “娘亲,难道我说错了?如果当年不是你太为难爹爹,爹爹如何会狠下心带着我隐姓埋名,安顿在茫茫山野中。”言冰胸口急促起伏,自己是怎么了,那些点滴的破碎星子样的碎片从身体的各个角落蜂拥而出,聚集在一起,仿佛要从她的喉咙处锐利地迸射出来,不是兵刃,亦能见血。 白蕊捂住胸口往后退了一大步:“小冰,你心里原来一直这样想娘亲。” 言冰挑起唇角,清新的百合花一般的笑容:“娘亲,爹爹想你想得那么苦,却忍住不来见你,你知晓原因吗?那是因为爹爹的心在离开的那一刻起,已经死了,化成灰,化成土,拼凑不起来了。” “小冰,小冰。”白蕊慌乱地退后再退后,猛地拉开门,跑了出去,一向神态婉约的女子,慌张起来一样会踩住自己的鞋跟,险些绊倒。 言冰收敛起笑容,冷冷的,娘亲,我不过说了三两句,你已经消受不起,那爹爹呢,爹爹心里的苦,又要谁来赔偿,娘亲,你赔不起,因为爹爹也不要你赔,他至死都满心只有你一个人。 她从床头翻出脱下的外衣,繁复的纱裙,百摺式样,每一小幅裙裾中间用细碎的珠子描绘出花卉舞蝶的春姿,言冰抖一抖裙子,抛到半空,细褶中的蝴蝶翩翩好似要扑面飞出,这劳什子的裙子大概只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双手不沾阳春水的女子才适合来穿。 她在衣柜中笼统一翻,大致都是这样相同的款式,好不容易寻到一套藕荷色的衣衫,干干净净的样子,言冰点点头,就是它了。 用房内铜盆内预留的清水草草将身体擦拭了一遍,换上清爽的衣衫,坐下来把头发打散,用从老家带来的发带简单地束了两条辫子,凑到铜镜前照一照,咧开嘴对着自己的样子笑,相公,该喜欢这个样子的夏言冰,不,准确地说,该是夏侯言冰。 走出门去,顺手抓过一名弟子询问:“圣天君,此时身在何处?” 那弟子搔搔头:“半个时辰前,好像在前堂,现下不知道了。” “那内堂在哪里?” “从这边长廊下去,右转经过小院再——” “夏姑娘,我带你过去吧。”稽延正好路过,见那弟子在一边指手画脚,而言冰两条柳眉微微皱起,显然听不明白,“说来复杂,不如我带你过去见师傅。” “好,有劳稽延大哥了。”言冰瞟瞟另名弟子,“这一位不知怎么称呼?” 那弟子被她的眸光一扫,心里不知道什么地方,好象被重重撞一下,连呼吸几乎都忘了,支吾道:“我是圣天君座下十九名弟子,姓李名彦。”这位夏姑娘以前在门中小住,自己也是见过的,只能算一相貌清秀的女子,怎么,才多半个月未见,眉眼盈盈流波,姿容只有那位师傅捧若掌上明珠的白蕊夫人才可堪比。 言冰跟随稽延后面向内堂而去,在转角的地方,她放慢步子问道:“柳大哥去了哪里?何时回来?” 稽延突兀地停下来,言冰险些撞到他的后背:“稽大哥你怎么了?” “三师兄请命去做一件十分危险的事务,实情只有他与师傅才知道,我不能回答你。”稽延的眼角轻轻一抽,然后很自然地被他自己隐去了。 夏虫(五十一) 言冰笑眯眯地走在他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夜叔叔今年贵庚,你可知晓?” “师傅没有说过,弟子自然不敢多问。”稽延不冷不淡地回答她。 “圣天门中,他的直系弟子怕有三十多名吧?”言冰绞自己的手指头玩。 “夏姑娘好记性,我这一辈的弟子一共是三十二名,其他的是几位师兄的弟子,晚一辈。” “柳大哥的年纪方及弱冠,倒是三师兄了?” “圣天门是按照入门前后来排师兄弟的名分,三师兄很小的时候已经拜在师尊座下,四师兄至七师兄的年纪都比他稍长。” “原来是这样。”言冰细声细气地应着,含着笑,不晓得在想些什么,“不知道要是我现时入门要排到哪个位置?” “若是姑娘拜入师门,师傅一定会亲自教导的,那我们就多一个小师妹了,不过,姑娘算是带艺入门,可能我们这些师兄弟未必能赶上。”稽延的步子不快不慢,言谈间也是甚为谨慎,可谓是滴水不漏。 言冰点一点头:“原来这个你也看得出来,以前就知道?” “以前在秋水镇时并看不出来,恐怕姑娘的身体另有异状,不是我这等愚弱之人可参透的。夏姑娘,内堂到了,师尊与宋公子应该都在内堂中。” 言冰淡淡笑着,自己的身体此时不过是一个上好的容器,里面是装了满满的东西,可是找不到钥匙,寻不出出口,再多再好的东西,自己也拿不出来。 可惜呵可惜。 言冰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胳膊,软绵绵的,这里面真的蕴含着自己都看不出来的力量吗? “师傅,夏姑娘来了。”稽延毕恭毕敬地对着合闭的朱红色大门提声道。 门,无声地打开来。 “夏姑娘,请进吧。” “你呢?” “内堂是师尊重地,本门弟子没有得到师尊的允许不得擅自进入,我不能陪同,在门口等姑娘出来,有需要的话,再带你回去即可。” “也是,我还不算圣天门的弟子。”言冰侧过头对着他俏皮地眨眨眼,“一路南下的时候,你简直就是一锯了嘴的葫芦,原来也是很会说话的。” 稽延的神情十分自然:“夏姑娘请进吧。” 言冰进门后,朱红木门在她身后合闭,她特意留意看一眼门楣,应该是由机关巧簧控制,眼睛一下子不能适应堂内的光线,她抬手揉一揉眼。 墙壁上嵌着大大小小的珠子,应该就是俗称夜明珠的宝贝,这间大屋子,无窗无天光,全靠这些珠子来供光,寻常有钱人家有一颗这样的珠子已经视作珍宝,这里全只做蜡烛的替代品,言冰的手指在这些微凉的圆珠上摸过,不过,这才是夜明珠最佳的使用吧,不算暴殄天物,真不算。 夜冥坐在上座,宋殿元坐在他左手边,再无第三人的样子。 言冰莫名欢喜地对着宋殿元走过去,走近了才看到他的脸色异常苍白,两颊却有一抹病态的红晕,浅浅的,叫人看了忍不住探手想去摸一下。 “相公。”她小小声唤。 宋殿元仿佛一直没有留意到她进来,听到她的声音,微微抬起下巴,眼珠墨黑墨黑的。 “相公,你怎么了。”言冰多少看出他有些不对劲,扑过去,拉过他的手,相公的手很冷,连一丝暖气都没有,她的印象中,相公的手一直是暖暖的,手掌很大,握起来时,她喜欢用两只手一起,很舒服很惬意。 她再看一眼夜冥,咧嘴笑道:“夜叔叔,你是不是考验我相公的武功来着,夜叔叔的武功这么高,他哪里是您的对手,没伤着他吧,不然我可要到娘亲那里告状的哦。” “小冰,夜前辈不过与我过几招,不要紧的。”宋殿元笑容疲累,不过脸颊上那抹妖娆的红晕渐渐地隐进皮肤下面,再看不见了,言冰略有些懊恼,知道这样,刚才进来应该先摸摸相公的脸才是。 夜冥脸上的笑容清凌凌的:“我怎么敢伤了你的小女婿,你只管放心,不信你探一探他的脉息。” 言冰伸手过去握紧宋殿元的手,宋殿元望着她,眼底的笑意浮上来,小心翼翼地捏住她的手指,掌心有恢复过来的暖意,拂袖站起:“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随小冰回房去了。”他特意将左脚抬出,“晚辈的鞋子破成这样,小冰说要回去给我描个鞋样,做一双新的来穿。” “圣天门的鞋子都有采办在金钩鞋庄购置,你去按照尺寸领一双便是了。” “敢问前辈穿的鞋也是金钩鞋庄的吗?” 夜冥此时才真正笑出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去吧去吧。以后有空我再找你。” “谢前辈。”宋殿元转身即走。 言冰扭头去看夜冥的脚,他的衣袍太长,这个角度望过去什么都看不到,不过,她笑着摇摇头,夜叔叔的鞋子想来是娘亲亲手做的,所以这会他才笑得这么畅然吧。 夏虫(五十二) 宋殿元牵领着她的手,出了朱红色的门。 稽延孤寂地立在原地,看两人出来,冲宋殿元抱手作揖:“宋公子,既然你在,我先走一步,后院花色颇美,你们可走走看看。” 言冰还礼:“多谢稽延哥哥等候。” 宋殿元不动声色拉住言冰向后院走去,步子越走越快,到后来几乎是奔跑起来:“小冰,你上次可是从后院穿出下山?” “是,那里平日只有两名弟子守护。”言冰心知不妙,也不多问缘由,只跟着他飞跑。 宋殿元的手臂搭在她的腰间,借其几分力气,不至于会跟不上自己:“大概有多远?” “左转过去,目力所及。” “好。” 话音放落,耳边听闻呜呜的号角声,沉闷而悠远,不晓得从哪里传出,但就好似在自己耳朵边吹,震得心头乱跳。 “相公,我们要逃出去?” 宋殿元借力将她已经抱起:“号角声一响,恐怕圣天门中所有的弟子都将蜂拥而出,整个山门中至少有上百名好手,小冰,到了那里,你先往山下冲。” 言冰配合地绕住他的脖颈“”我往下冲?你呢。” 宋殿元低头亲她的额角:“林师弟应该在山下等你,你先随他去,我自然会想办法与你们汇合。” 号角声吹得更响,更急。 首先冲过来的,即是才分手的稽延,他眼见是宋殿元抱住言冰,稍稍愣在原地,并不再费力追赶:“宋公子,夏姑娘,怎么回事?本门号令声响,指明有大敌在此处,怎么会是你们两人?” 宋殿元将一个布囊塞给言冰,放她下地:“你先走。” 言冰倔强地不肯放手:“我不走,我娘亲在这里,有误会,我来解释。” “她不是。” “她不是什么?” 夜冥衣阙飘飘转眼到了面前,宋殿元将言冰一把揽到身后:“怎么,前辈还要在此处再考验晚辈的武功吗?” 夜冥一脸似笑非笑:“宋殿元,你这个弑师的孽徒,不但残忍将自己师傅杀害,还霸占住师傅唯一的亲生女儿,这事情让我知晓,怎么还能放你下山。” 宋殿元并不辩驳,只一手紧紧抓住腰畔剑柄,目光炯炯与其对峙。 言冰从他肩膀后面探出头来,高声道:“夜叔叔,你怎么可以诬陷我相公,我爹爹是生病死的,与他何干。” “生病?生的什么病,吃的什么药,你都知道吗,这些年,你被他禁锢在小村庄中,又身中迷失本性的毒蛊,至今记忆混淆不明是非,我受你母亲之托救你生天,你莫要再执迷不悟,跟着此恶徒逃走。”夜冥字字确凿,“稽延,你还不动手?” 稽延眸中三分犹疑,还是拔出剑来,宋殿元将言冰往后一推,剑出鞘,白光一片,两人的身影交绕在一起。 言冰迟疑着,爹爹明明是生病亡故的,她一直有留守在他身边,可现时圣天君问出的问题,她却答不上来,爹爹的武功极好,那病却来得极凶,是宋殿元一手操办,请大夫,抓药,煎药,她所做的无非是每日按时喂爹爹喝药,到后来 ,爹爹不肯再喝,成日只肯做在院中晒晒太阳,眉宇间一日比一日憔悴。 爹爹过世以后,直到近日她的记忆回来,中间到底隔了多久,她没有细细算过,也实在算不上来,为什么圣天君会一口咬定是相公害死了爹爹。 她抬头看着众人,夜冥微笑着伸出手来:“小冰,你还不过来,你娘亲还等着你回去,你想想,你娘亲和我可会骗你?回去,我让你娘亲把原由仔细说给你听。” 宋殿元的剑锋死死咬住稽延的招式,他的武功原本在稽延之上,手下交锋更是体会出稽延并未使足全力,不晓得是什么原因。 稽延在与他擦身而过时,极轻道:“三师兄临走时,叮嘱我要帮你们,宋公子,你还不快带着夏姑娘走。” 宋殿元恍然,三师兄,柳若茴,当下找一个破绽,将其刺倒在地,向后急退,抄过言冰的腰身,如一只展翅大鹏,扑出后山门,向山下掠去。 夜冥起身欲追,稽延雪雪呼痛:“师傅,师傅,我好像伤到右脚三焦阳筋。” 他只得停顿下来,为其检查伤势,嘴角微微扬起,号角已响,整个圣天门都进入紧急戒备状态,宋殿元只身带着等于没有武功的言冰能跑多远,他盛名在外,在自己的地盘与一个晚辈动手,传出去多少不妥,就让那些弟子来解决这个问题吧。 果然,号角声再变。 稽延索性赖在地上:“师傅,怎么吹的是杀敌令,难道是连夏姑娘也要——” 夜冥收敛笑容,在他肩膀处冷冷一拍:“稽延,你还要装到何时,着师傅到天黑不成,你以为这一点小伎俩就能瞒天过海?” 稽延俯身在地:“弟子不敢,弟子甘受惩处。” 夜冥站起身:“你回本门刑堂自行领罪。我要随他们下山看看,看看夏侯煵的徒弟到底有多大的能耐,稽延,你猜他们能跑多远?” “弟子不知。”稽延依旧保持相同的姿势。 夜冥玩味再笑:“如果你猜对了,这次的事情可以不予计较。” 稽延的头磕得更低,声音却清晰的传出来:“弟子猜,宋公子可以带着夏姑娘离开圣天门。” 夜冥的瞳孔骤然收缩一线。 夏虫(五十三) 言冰真正见识到宋殿元的犀利果断,一路下山,脚步丝毫不乱,听闻号角赶来的弟子,这已经是第四批,其中有两批,两人躲闪进树丛避过,另两批与其交手后不敌退走求援,眼见两人已过半山腰,宋殿元的眉宇越发紧锁不展。 “相公,小林子在山下等我们?” “是。” “相公,按照这个速度,还有一炷香的功夫,我们就能到山下了。” 宋殿元突然蹲下身子:“小冰,上来。” 言冰干干脆脆地跳上他的背脊,双臂绕在他的脖颈处:“相公,我抓稳了,你放心。” “好。”宋殿元腾空出双手,“小冰,我方才交给你的物件,你可收好了。” “是,我藏到内衣里,绝对不会掉,相公那是很要紧的东西?” “是的,非常重要,放在你身上,我才安心。”宋殿元脚尖触地,展开双臂,宽袖大袍被风吹得鼓鼓囊囊的,象一只青色的大鸟,顺着石阶飞扑而下。 耳朵里只能听得风的声音,言冰觉着宋殿元的速度更快,快到说话的声音几乎都被风声湮没,身体随着轻盈起来。 该来的,始终都逃不掉。 明晃晃的剑光,刺的人睁不开眼睛,言冰索性将脸埋进宋殿元的外衣内,让风声将刀光剑影与她彻底分离开来,她不想看,不想听,只要晓得相公会维护她周全就好,脸上热热溅到几滴水珠,不,不是水珠,应该是血珠。 她都没有用手去擦。 嘶喊声,锋利的刃撕咬声。 这一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那时候的自己,十四岁的自己,相公,那时还是宋师兄,也是一摸一样地背着她,杀出重重包围,言冰压抑不住身体自身的颤抖,为什么,一次又一次遭遇致命的追杀,当时的她不明白,此时依旧是半懵半懂,或许只有相公才能解释给她听。 山路那么长,那么长。 宋殿元猛地停下来。 言冰收势不及,额头敲在他的后脑勺上,咚,好大一声,言冰捂住额角,从宋殿元的肩膀后面探出头来。 眼前站着一个人。 不是圣天君。 先前这许多的人都没有拦住宋殿元。 然而,这样一个随随便便站在山路中间的人,却扼令住他们下山的速度。 那人先笑起来,笑容从嘴角慢慢向着眼底攀岩,他的年龄应该不算年轻,但是笑容一展,倒有种让人误视为少年的感觉。 他的笑容很年轻,眼底有若隐若现的墨绿颜色,象初夏枝叶上的那种颜色,薄薄的唇角向一边扬起,带着一点点少年人的调皮,他说:“把你背上的人放下来。” 宋殿元将手中的剑,慢慢提起指向他:“要动手的话,请吧。” 那人又笑了:“她不是你的挡箭牌,放她下来,你进攻的速度可以快一些,自然也就能死得慢一些。” “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挡箭牌。”宋殿元坚定地将剑再向前推了三分,“动手吧。” 言冰的手指恰到好处地扣在他的胸口,不紧不松:“相公,我绝对不会相信他们说的话,生,我们在一起,死,我们也在一起。” 宋殿元的胸口剧烈一震,极薄的剑刃随着晃动不已,剑是好剑,一路杀下来,刃上没有半丝血迹,依旧雪亮雪亮的。 言冰象是认出对方来,喊道:“你是柳哥哥的二师兄,我见过你,你姓郑。” “夏姑娘好记性,你初来圣天门时,若茴的确向你介绍过我。”郑怡收敛起笑容,对着宋殿元微微俯身,“方才是我说错话,你,不会把她当作挡箭牌,因为她这样地信任于你,可惜,可惜。”他静下来听山风中传来的号角声,源源不断,呜呜作响,象一只困兽蹲在人看不到的地方,随时会扑上来咬住你的咽喉,“师命难违。” 两人之间一触即发。 言冰咬着宋殿元的耳朵问:“相公,我是不是你的师命难违?” 宋殿元半爿耳朵顿时红了,晶莹得有些半透明。 那人出手了。 虽然背着一个大人,但是言冰轻得象一片依附的羽毛,飘飘然,不花费什么力气,但是能够得知她始终在那里,跟着自己的每一寸移动而移动,宋殿元的剑招越发顺手,越使越快,呼吸间,两人的剑交手七招,每一招都蕴含杀机。 他一分都不敢轻视。 很奇怪,为什么没有其他人赶上来。 言冰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个,明明方才一直有人会出现的,为什么他们说话,动手到现在,号角依旧呜呜地吹,却再没有出现过第四个人。 很奇怪。 稽延明明有说圣天君的弟子有近百名,如果撇去象柳若茴那样外出执行任务的弟子,在圣天门本部至少会有五,六十名弟子,他们见过的不过廿个左右的,剩下的那些会在哪里。 言冰想仔细看一看郑怡的样子,自从他出现,她总感到有些儿什么压在心头,闷闷的,重重的,想摸又摸不到。 她的视线再往下一点,下一点。 夏虫(五十四) 呼吸吹在宋殿元的皮肤上,扑回来的时候有些热,被山风吹一吹,又感觉有点凉,言冰将自己的嘴巴牢牢捂住,不敢再发出声音来,郑怡衣袍湿湿的边角,触目的红色,宋殿元一路恶战而下,不过只溅起几滴血珠,言冰知晓,宋殿元不想伤害对方的性命,一点也不想。 那郑怡袍子边上的红色又是什么? 粘稠,暗红,浸得轻薄的衣料在洌洌山风中都抬不起来。 言冰想,她已经猜到那些是什么。 她也猜到为什么,再没有人赶到他们前面。 因为那些人,都被别人轻易地扫除掉。 狭窄的山路,他在上,他们在下。 郑怡,圣天君门下的二弟子,宋殿元需要全心对付的敌手。 他究竟是谁。 宋殿元的剑招缓解下速度,背向着崎岖的山路,边退边战,看似躲不开郑怡的攻势,而郑怡想再攻入一些也是不再能的。 郑怡的眼中显然跳跃出赞赏的神色,长剑舞出几朵剑花,逼近后,就不再递前。 宋殿元警惕地看着他,脚下也随之不动,左手下意识地伸到背后,与言冰的手一握,再放开。 郑怡那种略微蛊惑的笑容再次徐徐展开,他的右手一松,长剑咣当掉落在地上,清脆,剑身在地上跳了几跳,静止了。 他的五指分开,展示给他们看,干净的手。 宋殿元微微抬眼看他。 “你们走吧。”他轻轻松松地说,然后弯身拍一拍自己的袍子,“夏姑娘一直在看这里,是不是以为我杀了人,而且是很多人?” 言冰的头往后缩了缩,扁嘴不说话。 “我听到号角的时候,正在画画,这个。”他的手指捻起一点点,“是打翻的褚红粉,那时,我正在描一朵鲜艳的牡丹。”他毫不介意地将手指递过来,“你看一看,不用害怕。” 宋殿元的左手背到后面拍一拍言冰,示意她真的不用躲在后面,言冰雪白的面孔怯生生地显露出来,象一只小心的兔子,在看着猎人手中的食物,果然,郑怡手中的红色中间有层粉末状的沉淀,而且,闻不到一丝血腥的气息。 她,多虑了。 郑怡将手指在衣袍上随意地抹几下:“你们走吧。” 宋殿元张了张嘴。 “不用问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他将头偏侧过去,假装看不到他们的样子,自言自语地说,“奇怪,明明号角声明示有敌人在山上,怎么我一个人也没有看到。” 宋殿元送剑入鞘,面对住他下了几级台阶,见他已然收拾起杀气,才放心地回身继续向下跑去。 不过跑了十多步,耳边听得一声闷哼。 “相公,你有听到?” “是。” “好像是那个二师兄的声音。” 宋殿元果断地往回跑去,言冰急地大叫:“相公,你怎么又跑回去了,相公,那里危险。” 眼前的景象让言冰说不出话来,郑怡的胸口凸出一段剑尖,只两寸长,但是剑身已经完全穿透过他的身体。 稽延从他身后慢慢走出来,冷着脸道:“二师兄。” “你偷袭我。”郑怡眼中的墨绿色深成墨黑。 “我的武功不如你,如果不偷袭怎么能除掉你这个叛徒。” “我怎么会是叛徒,怎么会是我。”郑怡的手簌簌发抖,垂眼看胸口的剑尖。 稽延将剑从后面拔出,带起一道血箭:“那我和师傅一路而下,倒在山路边的那些本门弟子又是谁的出手,二师兄。” “难道连师傅都怀疑我?” “二师兄,没有看见我持的是本门圣天剑吗?”稽延对着他,摇一摇手中的长剑,剑身比一般剑来得细长,窄二分,长四分,剑柄赤金所铸。 郑怡的眼睛顿时黯淡下来,完全不复方才的潇洒姿态,颓败地喃喃道:“果然,果然是师傅的圣天剑,果然。” “稽延哥哥,人不是他杀的。”言冰忍不住出口问他辩解,“他衣袍上那些不是血渍。” “二师兄的武功这么高,杀人也不见得会溅血在衣服上。”稽延手中的长剑一抖,血珠顺势滴落剑尖,“我已经看在三师兄的叮嘱份上,放手一次,但是师傅对我更加恩重如山,这一次,我不会再放你们走。” 宋殿元微微笑:“你觉得你能胜过我手中的剑。” “圣天剑是绝世好剑,寻常的宝剑交锋中也必被它削断,师傅一定是想到才让他提着圣天剑下来。”郑怡按住胸口,鲜血依旧从他的手指缝中蜂拥而出,在胸口化开一片。 “多谢郑兄提醒。”宋殿元将长剑按进剑鞘,“既然我的剑不如你的,我就用双手试一试所谓的绝世好剑。郑兄,请站到我的身后,你身上可带有金疮药?” “来的匆忙,不曾带。”郑怡强压住眉宇间的痛苦。 宋殿元在衣袋中摸索下,抛给他小小的瓶子:“红色内服,绿色用唾液化开外敷。” 再转过来对住稽延时,他双手摊开:“这一次只能靠我自己的手,救我们离开了。” 夏虫(五十五) 稽延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的空手,背后言冰乖乖埋在后面,一动不动,只有调皮的长发在那里飘飘:“你要背着人,空手与我手中的圣天剑交手?” 宋殿元的笑容好生漂亮,眉宇流畅好似一江华美秋水:“是,方才我是要带小冰走,现下,可能又要多带一个人了。” 郑怡按照他的叮嘱,手指探进前襟,匆匆将伤口处理一下,嘴唇的颜色因为突如其来的失血,像蒙上薄薄一层白粉:“宋兄不用再费心带我走,师傅那里我自己去解释。” 宋殿元偏过头来看他:“你觉得你师傅会相信你的话。” 郑怡伤口痛得厉害,火辣辣的,口中不说,心里也晓得,如果师傅肯相信他自然不会叫稽延提剑下来拿人,虽然他在门中排行第二,稽延是九师弟,恐怕在师傅眼里,稽延要比他贴心地多,否则当时柳若茴出去寻人时,他也提议自己相陪,却被师傅一口回绝。 夏言冰不是师傅心口上的那颗朱砂,白蕊是,所以派出去的人必须是师傅自认的徒弟中的心腹,柳若茴幼时与她相识,是再好不过的人选,而稽延则是师傅认可的另一个人。 圣天门中流传过圣天君内定柳若茴为下一任天君的继承人。 曾经越传越像事实。 然而,师傅特意在全门面前否认了,柳若茴当时也在场,师傅字字掷地有声:“我绝不会将门主圣君传于若茴。” 谣言,不攻自破。 柳若茴依旧是师傅最心爱的弟子。 而他与大师兄,暗地里,明争暗斗不断。 师傅,真的不知晓。 还是为了某一种平衡? 郑怡苦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谁才会是最后的赢家。 另一边。 稽延已然动手。 十多招过去,宋殿元以攻代守,双脚压根没有离开过半寸距离,稽延的剑偏偏刺不到他,稽延看他是空手,上来不过使五分力,并不想让对方见血,但见宋殿元如此托大,不觉气恼起来,特别是郑怡二师兄还在一边观战,眸光冷冷,恐怕自己招式中的破绽被他瞧了个够。 为何,宋殿元似乎能看出他下一招的招式,总是在他出剑前拦截住,让整套剑招不能淋漓施展,中途只得匆匆变招。 忽然,他发现一件蹊跷。 宋殿元的双手照例是一般灵活,一般速度。 但是,此时,那右臂的动作却是越来越缓慢,往往会跟不上左边的身体,若非他的武功原本太好,占足上风,恐怕圣天剑早在他身上开出血洞,而宋殿元自身好像并未察觉到此点。 莫非。 莫非是他一路恶战下来,右臂已经受伤。 他故意不用剑,看似是托大,事实上正是想掩饰这一点。 稽延的眼神落点不知觉地往宋殿元的右臂扫去,越想忽略越是关注,下意识想等他的右手不支时,寻找出攻破口。 对方有三人不假,夏姑娘看来是没有武功,二师兄被一剑伤得不轻,即使伤药再好,估计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一旦震破伤口再想止住绝非易事,只需要将宋殿元撂倒,即可可回去向师傅回命,这一功劳,或许,能大过天去。 宋殿元的右臂再僵持一点,一点。 稽延大喜,剑招递前,圣天剑犹如毒蛇吐信照着对方肩胛处刺去。 眼见大功在手。 咣当。 圣天剑落地。 稽延捂住右边手腕。 宋殿元向后跳脱小步,笑容不减。 一切皆在电光火石之间。 郑怡在一边观战,目不转睛看清全过程。 在稽延仗剑前刺的刹那,宋殿元的左臂发出嗤嗤轻响,郑怡集中精神仔细数一数,怕有三四十声,同时发出。 然后,剑被甩落,稽延捂住手腕,脸色灰白:“原来你的右手根本没有受伤。” 宋殿元用脚尖挑起圣天剑抄在手中,弯起一指轻弹剑身,赞道:“好剑,果然是好剑。” “你故意使诈,诱导我以为你右手受伤,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你的右臂。”稽延后悔不已,此时才想到,已经晚了。 宋殿元收起圣天剑,一路从山上恶战而下,他的武功再好,力气却是有限,迫不得已才使出这招应对,兵不厌诈:“稽延兄弟,这牛芒针是我师傅在世时特制而成,触及皮肤当下钻进血脉中,令人全身血行不通,麻木而不能动弹,只要一刻,一刻时间后,那些牛芒针会自动融化。” 高手交战,一刻时间足够。 宋殿元大大方方地将圣天剑的剑鞘从稽延腰畔解下,收剑交给言冰,“小冰收好,等一下在林师弟面前你也可显摆一下。” 言冰笑眯眯地接过去,用根衣带覆在背后,对稽延做个可爱的鬼脸:“谢谢稽延哥哥赠剑。” 稽延气得直瞪眼睛,全身如宋殿元所言,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稽延哥哥,等到你觉得动弹了,记得也只能慢慢走路,千万不可奔跑,更不可催动内力,也就是说在一个对时里,你不能使用武功,要好好休养。“言冰洋洋得意地补充道 “郑兄,可能行走?”宋殿元探过身子问。 “宋兄的良药果然神效,我能自己下山。” “郑兄,可随我们一起?” 郑怡转头看一眼僵硬不动的稽延:“看来,跟你们走是最好的选择。” 夏虫(五十六) 一路下山,居然再没有半分阻碍,言冰的嘴巴张了合,合了张,最终将背后的剑束束紧,衣带在胸前打一个漂亮的布结,没有另外提问题,相公都不说什么,她这个大包袱还能说什么,相公的步子依旧很稳当,但是背部明显出一层薄汗,再从衣衫内透出来,热热的,贴着她的胸口,微微的湿气,相公应该也很累了,虽然他嘴上不说,言冰摸索过去,凑在他耳朵边:“相公,我下来自己走好不好?” 宋殿元抿住嘴唇不理她。 “相公,我自己也可以走,我又没有受伤。”言冰使坏地在宋殿元耳根的皮肤上,伸出小舌尖,对着凝脂,呵一口气,轻轻触点。 宋殿元脚下踉跄,居然险些将她的身体跌出去,言冰咯咯笑起来,连忙收紧手臂,宋殿元将她往上提一题,腾出手在她的后腰下面,啪啪重重拍了两下。 言冰故意哎哟哟一声:“相公,你打我——”位置不雅,她瞅瞅旁边的郑怡,没好意思说出来,相公居然打她的小屁股,虽然是雷声大雨点小,并不疼痛,但是,相公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坏。 郑怡默不作声冲她笑,眼底俱是揶揄。 言冰扭过头去不看他,想笑你就笑,似笑非笑的表情最可恶。 再走出一段路,言冰忍不住向后望去,圣天门的后山山路曲曲弯弯都在身后,绿荫掩笼,再看不见其他的,连耳边一路听得的号角声也不知在何时停下。 圣天君放过他们了,还是圣天门真的出了岔子。 言冰不再去想,也不敢去想,总觉得那些隐隐在背后看不见的东西犹如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吸力极大,只要自己往前踏一步就会被它吸进去,再挣脱不出来,她的手轻轻搭住宋殿元的肩膀,小脸歪在一边,有相公在呢,她不必担心。 “宋兄,你们要去哪里,可否告之。” “恕我不能明说。” “如果宋兄觉得不便,不如下山后,我另行寻路走。” “郑兄不想再会圣天门吗?” “怎么不想。”郑怡嘴角苦笑,“可惜师傅相信的是九师弟的话,我回去亦是百口莫辩,真如九师弟所言,其他师兄弟都遭偷袭,只有我与他安好,他一直留在师傅身边,那凶手内奸除去我,还能有谁?” “那究竟是不是你呢?”宋殿元停下脚步,山路到了最后一个弯头,只要拐过去,就算是离开圣天门的界线。 郑怡不作声,只垂下头看自己胸口,那朵鲜艳的血花仿佛又开得大了一些:“如果是我,我一定会在九师弟出手前,先下手为强。” 宋殿元顿了顿:“你还是再吃一颗伤药比较好,伤口的位置比较麻烦,万一流血不止,恐怕你我皆是束手无措。” 郑怡配合地将药瓶取出,倒出一丸,赤色的丸子在他的掌心滴溜溜地转:“这伤药和本门的生筋补血丸十分相似。” “原本就是差不多的方子。”宋殿元淡淡回一句,“郑兄先时说道,听闻号角赶来时在做一副什么画?” “牡丹。”郑怡好整以暇地回答,“圣天门的后院种植一种名唤红云飞片的名种牡丹,虽说江南种植牡丹不易,不过家师甚是喜欢,精心栽培下,倒也开得繁荣茂盛,原本我想绘制一幅长卷在家师寿宴上献之,不想——” “哦,圣天君的寿辰将至?” “是啊,下个月的廿六即是家师寿辰,可惜,画卷沾染了朱砂,我也被迫离开师门,不过是短短一眨眼的光景,世事难料,世事难料。” “其实郑大哥暂时避一避风头也好,我看夜叔叔的脾气不怎么好,你此时冲上去,没准他一气之下,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把你当场处置了,你随我们去了,一方面大家相互有个照应,另一方面待过些时日,夜叔叔的气消减下来,你再回圣天门解释给他听,既然不是你,总能说地清楚的。”言冰出声安慰。 郑怡感激地向她拱手作揖:“希望蒙夏姑娘金口,此事尚有回转的机会。” “小冰,从今以后,你可不是夏姑娘了。”宋殿元提醒道。 “难道要大家喊我宋夫人?”言冰睁着圆圆的眼问。 宋殿元玉面绯红:“小冰,你其实姓夏侯,怎么能忘记呢,故意曲解我的意思。” 言冰笑嘻嘻地摸摸后腰,谁让你方才打我,我当然是要报复回来的:“是啊,爹爹姓夏侯,我也该跟着恢复原姓才是,以后我就是夏侯言冰。” 一拐弯,言冰远远看见林涪冉站在岸边睁焦急地往这边伸长了脖子看,不晓得宋殿元在何时是怎么叮嘱他的,他瞧见言冰三人过来,兴奋地乱挥手,偏偏不敢挪动脚步过来,只听得他大声在喊:“你们动作真慢,害我好等。” 待三人走到他面前,他立刻大惊小怪起来:“冰冰,你的脚怎么了。” “没怎么啊。” “那为什么让师兄背着你?” “相公乐意背我,我们乐意。” 宋殿元却转过身道:“师弟,抱小冰过去,千万不可让她双脚触地。” 林涪冉想开口说个笑话,听他声音已经不对劲,赶忙接过言冰,宋殿元待言冰一离身,再按捺不住,血剑自口中喷出,溅上泥地,嗤嗤作响。 夏虫(五十七) 林涪冉收敛起调笑的表情,双手似铁箍,将挣扎乱扭的言冰一把抱过来,牢牢钳制住:“不要再动,师兄说你双脚不可落地,你乖乖听话。”开始几个字还振振有词,铿锵有力,到最后一句,手指细细拂过她的额发,嗓音温和,柔情绵绵,“冰冰,有我在,你莫怕。 “相公在我身边,我怕什么?”言冰瞪回他,林富贵手劲这么大,掐得她腰很痛。 “姓柳的,你旁边看着不能扶我师兄一下吗?”林涪冉转头叫道。 郑怡莫名其妙地指着自己问:“是和我说话吗,我不姓柳。” “他是郑怡大哥,是柳大哥的二师兄。”言冰解释给他听,这个小林子,简直是指鹿为马。 林涪冉小声不知道嘀咕句什么,皮笑肉不笑的:“姓郑的也可以扶一下我师兄吧。” 宋殿元将胸腔内淤血吐尽,指尖将嘴角的血渍抹去,摆摆手:“小林,我是一时大意被蛊虫反噬。无大碍,我让你准备的船只呢?” 林涪冉抱住言冰,温香满怀,一股似兰非花的淡淡香气扑鼻,一时竟发起呆,言冰忍不住去扭他耳朵:“相公和你说话,你怎么不应。” 林涪冉啪地拍开她的手:“你恢复地倒好,其他的没怎么想起来,先念叨的是找回怎么欺侮我的法子,船只自然已经准备好,就在前面,听从师兄吩咐,只用两个相熟的老船工。” 一行人被他领着向前走了几步,他猛地回过头问:“怎么,你也要跟着我们去?” 郑怡被迫停下来,尴尴尬尬的,不晓得怎么应他才好。 “是,他和我们一起去。”宋殿元面白如纸,偏偏嘴唇鲜艳欲滴,衬着他比寻常人更乌黑的发色,颜色再分明不过。 言冰的情形与他正好相反,脸颊飞红,小嘴苍白。 “可是,我们是要去——” “我说带他一起去。”宋殿元伸出双臂,“把小冰给我,我自己来抱。” “不要。”林涪冉像保护住手中糖果的孩子,“你脸色那么差,还是我来抱比较好。” 宋殿元不和他辩解,催促众人上船要紧。 船只离开码头,一名船工进来问方向,他想一想道:“一直往正西即可。” 船工略微摸不着头脑:“公子,我们现时行驶在川江分流,水路往西八十里,出了分流河域可就进到海域,我们船小,入不得海。” “放心不会入海,你往正西就是,该转方向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船工领命下去。 四人挤在船舱中。 郑怡淡笑道:“不如我先去船头坐一坐,我不太坐船,怕是会晕。”衣角一掠,自觉出去。 “这人倒还识相。”林涪冉压低声音道,“师兄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两个人都病怏怏的,不是说话要去那地,怎么带一个陌生人在身边。” “是我大意,自作聪明用血蚕加六幽香来催动小冰体内的蛊虫,看似依然成功,其实正恰恰少了点什么,此时她体内子蛊并未除净,我体内的母蛊被激反噬,所以我一路背她下山,不让她的双脚接触地气,避免子蛊咬破她的皮肉钻出体外,如今身在船上,便不再要紧。至于那人,路上出了一点点小事情,他胸口中剑,所以将他一起带着走。” “原来,你让我准备船只不是为了去那里。” “当然不是。”宋殿元的笑容越发神秘,“我要在船上,将她的蛊虫彻底引出来,以绝后患,我有说过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在水里吗?” “那你还口口声声说要往正西。”林涪冉觉得和师兄说话真是累人,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正西好啊,正西有利于我。”宋殿元推推他,“你也去船尾守着。” “你要对小冰做什么?”林涪冉警惕地将言冰扫到自己身后。言冰恨得直想掐他。 宋殿元掌风直击他脸面,林涪冉顾不得插在两人中间,连忙应招,宋殿元但笑不语,一眨眼换了四招,将林涪冉迫地哇哇乱叫:“师兄打人了,师兄以大欺小了。” 宋殿元一掌拍他脸上。 林涪冉索性放弃,两只手捂住口鼻,嗡嗡问:“你告诉我,你要做什么,我立马出去。” 宋殿元笑容蛊惑:“我要帮小冰把子蛊吸出来。” “吸出来?用什么吸?” “当然用嘴巴吸。” 林涪冉半分不犹疑,涨红了脸,直接冲了出去,宋殿元压抑不住浓浓笑意,将脸埋在掌心,无声大笑。 抬起头,言冰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小林子被你吓到了。” “不吓他,他怎么肯出去。” “相公真的要用嘴帮我把蛊虫吸出来?”言冰玩味地抿着唇角问。 宋殿元无声叹一口气,将她的身子拖过来,拥在怀里:“小冰,是我没有照顾好,又让你吃苦头,从圣天门一路下来,你是不是腹痛如绞。” 言冰靠着他的肩膀:“是。” “那你一声不吭,还强装笑颜。” “我不想你担心我。” 宋殿元扶起她的脸,温柔缠绵地亲她,含住她软软的舌尖,舍不得放开。 言冰闭起眼时暗想,这样子,是不是就能把蛊虫吸出来了。 夏虫(五十八) 宋殿元轻柔的吻一路蔓延,像小小的,干燥的火种播洒开来,最后停留在言冰的掌心,绵软的掌心,丝绸一样触感的嘴唇若有若无,细细轻磨,酥酥麻麻的,言冰感觉自己的心跟随着一荡一荡,像坐在春风飘摇的秋千上,时高时低,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 一切,不是自己能够把握住。 落眼处,是宋殿元漆黑的头发,言冰爱恋地伸出手去,食指绕起一小束,滑不留手。俏皮地像流水一般从指缝间溜走,言冰暗暗叹口气,相公,经过这样的磨难,以后,我们要太太平平在一起过日子,过一辈子。 宋殿元抬起头,冲着她笑,眉目舒郎开来,捏住她的手指,完全摊开她的掌心,在掌纹处用指尖轻轻地点,言冰不由跟着那笑容欢欣鼓舞起来,相公的笑容,怎么都看不够。 宋殿元笑容一敛,抽剑,唰唰两下,干净利落。 言冰倒没觉得痛,掌心的皮肉被划开一个漂亮的十字,粉红的嫩肉一点一点剥落开来,像一朵缓缓盛放的花朵,逐渐展开花瓣,最终显露的不是花蕊,而是突然涌现而出的鲜血。 宋殿元依旧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衣带解开,温柔地哄着她:“小冰忍一忍,不痛,不痛。” 言冰傻呆呆地望着他,拉开外衣,脱中衣,露出莹白颜色的胸口,宋殿元拉过她鲜血淋漓的手掌,忽地按在自己胸前:“小冰,很快,很快就会好的。” “相公,你这是要做什么?”言冰觉得掌心似乎不再流血,因为全身的血液此时此刻都冲到自己的头顶,脸烧得滚烫滚烫的。 宋殿元拍拍她的脸颊:“小冰集中精神,不要分神,看着我,看着我。” 如同催人入眠的乐声,言冰盯住他形态优美的嘴唇一张一合,血液重新恢复流速,沿着他的皮肤,像泼墨挥毫的山水画,印染他整片的胸膛。 很多血,很多很多血。 宋殿元慢慢闭起眼睛,静静的,等待着什么。 言冰顺着血液下滑的角度往下看,雪白的中衣渐渐湿透,她究竟流了多少血,为什么和相公说的那样一点也不痛呢,真的,绝对不是她看相公的美色看着迷,仿佛那些哗哗直流的鲜血并非来自她的体内,而是从一个她不晓得奇妙的空间流出来。 血脉中,蠢蠢欲动,有什么东西想要脱离开她的身体。 那气势越来越大,野马奔腾般,想抓也抓不住,言冰感到有东西要从她身体里冲出来了。 突然,十数条细如发丝的赤红色,从掌心的十字处破洞而出,灵活而有方向感地直接刺入宋殿元心脏下的皮肤中,如果不是言冰与宋殿元靠得近,可能根本看不见这些异动。 宋殿元闷哼一声,一把拉拢起衣襟,从身后摸出药瓶,再迅速不过地将止血的药粉撒在言冰的掌心,再用干净的布条帮她稳妥地包扎好:“小冰,没事了,蛊虫已经钻出你的身体,以后你再不会被其困扰,不会晕厥,不会头痛。” 言冰被惊吓到,张口结舌地点住宋殿元的胸口:“相公,我看到都钻进你身体了,我看到了。” “是,是,母蛊在我的体内,方才你与我的精神融合汇体,子蛊被鲜血流速所催动,向着母蛊所在的宿主游动,汇入我的身体。” “那相公,蛊虫都进了你的身体,你不会有事情?”言冰恨不得一时生出八只手来,将宋殿元从头到脚检查一遍才放心。 “我自然不会有事,看来当年师傅都已经预算好这一切,母蛊与子蛊在我体内贯通一气,对我的功力更有好处。” “那为什么在秋水镇,你不帮我解开?” “那时你还没有恢复记忆。”宋殿元长臂伸展,顾不上两人被赤红的血液染满,将言冰搂在怀里,“师傅并没有告诉过我,如果哪一天你恢复了一切,是不是还会愿意与我在一起,小冰,我一直很害怕,偏偏又不能告诉你。” “那就是为什么你在秋水真不肯亲我抱我的原因?”言冰靠在他怀里,听着他坚定有力的心跳声,小声埋怨道,“那时候,我时常被穆姐姐笑话,因为我不晓得亲吻的滋味儿。我一直以为相公嫌弃小冰长得不好看。” 在秋水镇时,谁不知晓她的相公相貌惊人,在村民间如同鹤立鸡群,格格不入,在村口小走几步,都有好多双眼睛偷偷在打量,而小冰,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 “如果那时我们有了夫妻之实,我怕你恢复记忆以后,会责怪我趁人之危。”宋殿元将她搂紧些,再搂紧些,恨不得将她柔软的身体嵌进自己体内才好,“这许多年,我心里始终只有小冰一个人,小冰。” “相公,抱紧我,把在秋水镇欠我的拥抱统统都还给我,一分都不能少,还要算上多时的利息,一分都不能少。”言冰偷笑着,回拥住他,心口满满的。 夏虫(五十九) 舱门门板一阵乱捶声,“师兄,冰冰,怎么半天没有声音,冰冰,冰冰你没出事情吧。” 每次都是他来煞风景,言冰撇撇小嘴,把脑袋埋在宋殿元胸口依旧一动未动,鲜血的腥气,江水的咸湿气,再加上相公身上熟悉的淡淡的青草气味,让人变得懒懒的,不想动弹。 宋殿元失笑道,小心扳起她的肩膀,嘴唇贴在她的侧颈处:“还是放他进来的好,不然我们的耳朵受不了。” 林涪冉的性子不是会叫几声就乖乖安生的,船头船尾的船工不明就里,还以为他们两人躲在船舱里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拢一拢言冰的发,在她的唇角轻轻一点,立起身,唰地将舱门打开来,长身玉立地依着舱门,好生回道:“林师弟放心,我们还都有气。” 舱门原本不大,林涪冉被他堵在门口,想挤进去觉得姿势有点难看,宋殿元披散着头发,江风甚大,将一些发丝吹向他的脸面,痒痒的,林涪冉用手去抹,入眼的是宋殿元血渍斑斑的中衣下摆:“师兄,你把冰冰怎么了?冰冰人呢?” 宋殿元侧过头,眯着眼睛笑:“我怎么舍得把她怎么样。”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林涪冉用力去推他,宋殿元看似轻轻松松地靠着,却是怎么都推不动,林涪冉扯开嗓子喊:“冰冰,冰冰。” 宋殿元突然转侧身子,看似将林涪冉让进去,可惜林涪冉正全身使力往里挤,身体一空,几乎是扑出去,摔跌在言冰面前。 言冰怕他真的摔到,好心地伸出手去扶他,他趁机抓住言冰的双手,眉开眼笑的:“我就知道还是冰冰对我好,师兄只会欺侮我。” 宋殿元过来,啪啪将他的爪子拍开:“你不是以前小孩子的时候,以后不许碰小冰。” 林涪冉委屈地把被拍红的手背举给言冰看:“师兄下的死力打我。” “活该。”言冰掩嘴笑起来,嘴角边显出个若隐若现的梨涡,小小的,俏俏的。 林涪冉痴痴望着她:“冰冰,你的样子好像和住在轩辕镇的时候不太一样了,反而和小时候比较相似。” “师傅种在她身上的蛊虫,我帮她解开了,原先是想改头换面躲着那些人,如今身份暴露,再怎么躲也没有用处,索性把它解了,让小冰恢复原貌才对得住她。” “那你们两个一身是血的?”林涪冉从这边指到那边,触目惊心的样子,看了叫人心惶惶的。 “我有要你准备干净的衣衫吧,找出来给我们换下。”宋殿元往向船舱外的江水,缓缓道,“山雨欲来风满楼,现下的平静不过是一时,我们千万不能大意。” 林涪冉麻利地把特意准备的一箱子衣衫全部都搬出来:“冰冰,我给你带了很多新款子的衣裙,你看看喜欢哪件,白色的好不好,水绿的颜色也很衬你。要不试试藕荷色?”他将衣裙逐一在地板上铺开,琳琅满目的。 宋殿元摇摇头,随手取了常穿的青衣,走去屏风后面。 言冰的眼光随着他的走动,一齐划拉过去,屏风上印一个浅浅的人影,姿势曼妙,优哉游哉。 “冰冰,你窥视师兄的身体。”林涪冉不满意地叫起来,所有的风头都被宋殿元一个人占尽了,那年,他就不该听老爹的话,回去轩辕镇学做生意,老爹明着拿白花花的银子引诱他,如果那时候立场坚定,赖着不走,或许现在言冰喜欢的人就是他了。 不过,不过师兄的条件是很好,林涪冉连忙摇头不服气地把这个念头甩掉。 “我哪里有。”言冰讪讪地收回目光,小林子,你就不能装作看不到吗,她随意在那些精美的衣裙中乱翻一通,“不好看,不好看,这个不好看,这个也不好看。” “小冰,换上干净的衣衫,我们还有要紧的事情,不用在逗林师弟了。”宋殿元从屏风后面出来,搭住林涪冉的一边肩膀,“我们去船头看一看那位郑怡兄弟此时此刻在做些什么,让小冰慢慢换衣服。” “也好。”林涪冉依依不舍地扭头对言冰道,“冰冰,其实你穿哪件都很漂亮。” 一个踉跄,被宋殿元大力拖出去。 林涪冉恢复再正经不过的样子,压低声音问:“师兄,我们真的要一直带着那个郑怡。” “答应人家,自然要带着。”宋殿元同样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回他。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师兄,这次我回去,云茶坊在一夜间人去楼空,我四处打听,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搬去哪里,这么兴隆的一个大店,上上下下百把人,居然无声无息在一夜间全部消失而去,师兄,暗门背后的力量可能大到我们预料之外。” “那你的表情为何看起来这么兴奋?”宋殿元笑着摸他的脑袋。 “因为,我觉得很有挑战性,我在轩辕镇做了十多年的少东家,早就厌烦了。”林涪冉笑嘻嘻地拨开他的手,“师兄,你是不是已经想到暗门究竟是什么组织,却偏偏瞒着我。” “时间未到,天机不可泄露。” 夏虫(六十) 郑怡坐在船头的木桩上,神情专注地看着远方,那一刻,面孔再平静不过,在听到两人脚步声时,扭头过来,顺势打开笑容,笑意从眼角像烟花般洒落开来,掉在嘴唇边,悉悉索索地爆开来。 林涪冉凑到宋殿元耳朵后面道:“这家伙要是年轻五岁,敢情能把你的姿色都比下去。” 宋殿元一把捏住他的嘴,船头风大浪声大是没错,可他声音这么大,是不是生怕对方听不见。 果然,郑怡饶有兴趣地问:“小兄弟以为我多大了?” 林涪冉一怔,想出的答案迅速被自己一一否决只得老老实实地答道:“抱歉,看不出来。” 郑怡像听到天大的笑话那般,乐不可支,林涪冉被他笑得涨红了脸:“看不出来就是看不出来,有那么好笑吗。” “是,是没这么好笑。”他忽地收起笑容,转向宋殿元,“不晓得宋兄又要和我说些什么?” “说说我们这次要去的地方而已。”宋殿元冷静地回答。 “随波逐流,既然说要跟着你们一起,只得你们去哪里,我去哪里了。”郑怡回得更加巧妙,“真是糟糕,方才一通大笑好像吧伤口震裂开来,宋兄,看来我还是避开令师弟比较好,免得自寻痛苦。”说完,拍拍衣摆上的皱褶,自动自觉地站起身往船尾走去,“现下,你们说要吧我抛下可不行哦,说好要大家一起的,除非,把我扔到江里。” 船工凑过来问:“公子爷,我们还是一直往正西方向?” 远远的,一轮晕黄的夕阳将江面映衬地波光粼粼。 宋殿元沉声道:“是的,还是正西方向。” “可是,入不得夜就要到分江口了,公子爷,您是不是搞错了?” “银子没搞错就成,你管方向对不对。“林涪冉恼起来,这个郑怡明摆着没把他放眼睛里,一看就不是个好人,笑得怎么贼,不晓得师兄怎么想的,非要把这么个麻烦带着,带着管什么用,能当银子使不成,想到师兄的传信,别的不提光让他多带银子,想想都心疼,原来在师兄和冰冰的眼睛里,敢情他就是一个大钱袋子,用之不竭,取之不尽,要多方便有多方便。 “是敌是友,一时间说不明白,不过,我有种预感,他不会为恶于我们,小冰也是这么觉得。” “你们倒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他委屈地眨眨眼。 宋殿元呵呵长笑:“你终于承认我和小冰是夫妻的事实,若非你是我的师弟,从小又在一起处过,你对她的那点心思,我早一盆子凉水迎头给你浇下去了。” “师傅偏心!”他捣鼓出这句,鼓着脸再不肯说话。 言冰听得动静打开舱门出来:“刚才还好热闹地在辩嘴,怎么一会儿都成了锯了嘴的葫芦不支声,让我在里面等的好没乐趣。”指着船尾,悄悄地问,“打听出点什么?” 宋殿元摊一摊手,摇摇头。 “人精似的,我们不被他打听出点什么都不错了。”林涪冉挡在她面前,“冰冰,外头风大,你还是进去吧,要不,那箱子里还备着条貂毛的坎肩,我去给你拿出来。” 船工急急过来道:“公子爷,前面有片很大很大云,前个时辰还是远远的看不分明,这会已经快冲到眼皮子底下了,你们快去看看,想个招,要不看看就近的码头停靠一下,这可怎么了得。明明不该冲这边过来的,出了怪的事情。我去和老何商量下,公子爷你也快点给我个话。” 宋殿元嘴角一挑,轻推一下言冰:“我们去船头看一看吧。” “好。” 两人牵着手,快步行到船首,果然如那船工所言,黑压压的整片乌云已经迫在眉睫眼见扣在头顶。 那时,也是这样的情景吧。 宋殿元的手指背在身后动作细微地掐算。 言冰向他身子靠一靠,他揽住她的肩膀,低头问:“是不是冷,小林去拿披肩,很快过来。” 林涪冉捧着银灰一色的貂毛坎肩,献宝似的:“冰冰,看看是不是很漂亮,一点杂色都没有,我可是重金才抢来的,那时就想着给你穿正何时,里面是冰峭丝的内衬,不沾水的,万一你掉进这江里都不会冻到。” 言冰一个毛栗子敲上他的额角:“行船之上嘴忌讳这些,你还真是什么忌讳说什么。” 林涪冉赔着笑:“我不是想把这坎肩的好处统统告诉你吗。” “宋兄,我听船工说,这天色有变。”郑怡得到消息又转移过来,“可是有暴风雨。” 宋殿元替言冰穿好坎肩,垂着头慢条斯理地系着那些繁琐的衣带子:“郑兄站到船前自然可见,这片乌云可是难得一见的鬼见愁,除了这江这地,其他地方可不多见。” “哦?宋兄的意思好像早晓得会遇上是的。” “老天爷的事情,我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预见得到。” 两人正一进一退说着,船后一声巨响,整个船体跟着剧烈抖动,几乎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脚下仿佛重重地往下一沉,沉得心口直荡。 夏虫(六十一) 宋殿元将言冰的身体轻轻一推,站稳脚,沉声道:“林师弟,你照顾好小冰。”身子已经如长箭般疾驰出去,他太大意了,只顾着防人没顾着防船。 郑怡立时跟着过来,忙不迭地问:“到底怎么回事。”见到船尾的情景,话被堵在嗓子眼里说不上来。 船尾被炸出簸箕大的深洞,江水正肆意地从洞口浸入船舱,只一会功夫,整条船已经向后严重倾斜,再不用半柱香的时间,船身即会沉入江底。 “这怎么回事?船工去了哪里?”郑怡仔细地将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速速搜索一下,手法娴熟,两个船工却像凭空消失一般,连个影子都寻不见,“不可能再有地方可以藏身,可这茫茫江面,两个人能去了哪里。” “或者跳进江里去了。”宋殿元眼珠黑沉沉的,从舱中将林涪冉准备衣服的大木箱子搬出压在破洞的位置,使江水反灌的速度稍微缓慢一些。 “我们这样能撑过久?”郑怡喘口气直接问。 宋殿元突然将大木箱子又搬起来,把里面的衣物统统倒出,五彩缤纷的林罗绸缎纷纷被冲进江水中,形成一条好看的绸带的样子。 “宋兄,你这是做什么?”郑怡连忙找些其他的物件企图将洞口塞住。 宋殿元一手拖着箱子:“不用再麻烦,已经这个样子,船体下沉,再补也补不起来,我们快去船头,那里下沉的速度还慢些。”他望一眼郑怡,对方紧张无措的神情实在不像是装出来的,“郑兄不会游水?” 郑怡勉强一笑:“会,会游水。”不过此时此刻是在江中心的位置,再好水性的,也不敢打包票自己能顺利脱险。 “会游水就好。”宋殿元点一点头,“等下船身会被下沉的漩涡打散,郑兄记得抱一块大些的木板,借助浮力应该会好很多。”他抬头看着天色,恐怕暴风雨已经迫在眉睫。 林涪冉和言冰脚步不稳地迎过来,看到宋殿元的脸色已晓得万事不妙:“师兄,是不是船出问题?” “船后被人蓄意炸开,船已经保不住,我们想办法自救。我已经问过郑兄,他会游水,师弟应该也会游水。” “我游水技术好着呢。”林涪冉挠挠下巴得意地笑,“师兄不用担心我。可恶,我明明仔细盘问过那两个船工,都是镇子上的熟面孔,怎么会出这种下三赖的伎俩。” 轩辕镇。 轩辕镇上到底有多少暗门的人,宋殿元此刻连想都不敢去想。 “那好。”宋殿元将木箱子打开,伸出手臂,“小冰,过来。” 言冰怯怯的,全力压下心头的恐惧,扑在他怀中:“相公,游水,我只会一点点。” 宋殿元将她抱入木箱中,大小让她坐着正合适,低头去亲她的额角:“小冰不要怕,小林选的衣箱子又大又结实,上好的樟木外边还用桐油仔细刷过,保证不会漏水,而且还有我和他一起护着你,不会有事情的。” “是啊,冰冰,难道你忘记还有我在,我的游水技术在轩辕镇可是数一数二的,这条江压根不在我的眼睛里。”林涪冉心疼地看着言冰的脸色愈发苍白,只得嬉笑着抬举自己,用手肘子捅捅宋殿元,“师兄,论武功,我不是你的对手,论游水,你一定比不上我。” 宋殿元淡淡而笑:“那你要全力照顾小冰。” “我当然会的。”林涪冉突然迎面一拳打向郑怡的脸面。 郑怡正发愁等一下如何逃生,全然没有防备,幸亏那拳头的力气不是十成十,不过正中击在他的鼻梁处,鼻端一酸,热热的鼻血毫无节制地淌下来,他赶紧用手捂住,愤然道:“你,你这是做什么。”手指飞速点在闻香穴处止血,衣襟上已是斑斑血迹,神情大是尴尬。 “我看看你是不是炸船人一伙的。”林涪冉捂住耳朵,“你叫这么大声做什么,我耳朵都快被震聋了,不过气势这么足,心里应该没有鬼。” 宋殿元好气地连忙向郑怡赔不是:“我这师弟一向做人没大没小的。”暗地里对着林涪冉微微点一下头,不过这等光景之下,是敌是友已经不太重要。 船身第二次剧烈震动,宋殿元脸色一白:“等船身真的下沉带起的巨大漩涡之大可将你我全部拖至江底,趁现在,我们先入水。” 林涪冉熟练地将两块木板用缆绳束缚在身体两侧,然后,毫不犹豫地一头跳进江水中,仰头叫:“师兄,你把冰冰的箱子也推下来,我会接住的。” 话音落,头顶那片巨大的乌云在划破一道闪电后,终于,大雨倾盆般淋头倒下,面筋大的雨点噼噼啪啪打在人身上生疼,生疼 郑怡学着他的样子,束缚好木板也跳入水中,宋殿元奋力将木箱从船头往下推。 言冰咬着嘴唇,攀住他的肩膀,不肯松手问道:“相公,你会不会游水?” 他用力扳开言冰的手指,将木箱子推进江水,林涪冉奋力游过去,将缆绳的另一头系在木箱的铜环中,向他招一招手,示意他快点下水汇合。 一道雪亮的闪电,将宋殿元的面孔清晰地映在言冰眼底,然后,他对着言冰慢慢的,慢慢的摇一摇头。 夏虫(六十二) 言冰不晓得自己晕厥多久,雨势越来越大以后,她整个人都像一直泡在水里一样,隐约有听到林涪冉在同她说话,嘶声力竭的声音,她却一个字都听不见,雨水把身体的每一处都牢牢霸占控制住,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她为什么一点都想不起来,再醒过来时,已经在这里了,她的手无意识地在身体两边抓着,试图想抓住些什么,除了沙土还是黏黏湿湿的沙土。 她努力地集中起力气,坐起来,一时天旋地转,后脑受莫名地疼痛,肚子里更是翻江倒海一样,像有什么要从口中满溢而出,可是吐出几大口清水以后,再没有其他的,她茫茫然看一看天空中央刺目的日光,喃喃道:“相公,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激灵后,言冰的意识突然清醒过来,她正坐在一大片湿土中间,向前望是茫茫的水域,往后望,应该是一个小岛,真的是很小很小,几乎全部都在她的视线中间。 岛的中间有一座山。 她揉一揉眼睛,这座覆盖着红色泥土的应该是一座山,一座片叶不生的山。 那前面趴着一动不动的是一个人。 她踉踉跄跄地跑过去,蹲下身,林涪冉的脸色像一片纸,苍白到极点,双目紧闭,长长的,笔直的睫毛湿嗒嗒地盖在眼帘下面,言冰担心地将手凑到他鼻子下面,还好,还有呼吸,虽然微弱,不过还算绵长有力。 她尝试着喊他的名字:“小林子,小林子。”摸一摸他的衣服,和自己一样,四肢敞开着晒了半天太阳,该晒干的都晒干了,只是变得皱皱的,贴在身体上很不舒服,可为什么他的脸上这么多水呢,她用手指摸一下他的脸,皮肤上一层水,简直就像刚泼上去的。 将他的脑袋搬到自己腿上,躺成舒服点的姿势,再努力地摇晃他的身子:“小林子,你醒一醒,应我一声,至少眼皮动一动。” 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言冰欣喜地转过去,入眼的却是郑怡的面孔,他手中捧着一块浸透清水的布片,对准林涪冉的脸,慢慢绞干,清水滴在林涪冉的眉毛上,在纷纷乱乱地滚了他一脸。 原来,原来是这样。 “我在后面找到一个干净的泉眼,这样淋几次,他会醒转地快一些,他的身体温度已经比我醒过来的时候恢复很多。”郑怡连忙解释给她听,“你放心,他应该只是脱力,并没有受伤。” “那你是第一个醒过来的?” 郑怡点点头。 “那你有没有看到我相公?”言冰明晓得希望渺茫,仍然不死心地问。 “宋公子并没有和我们一起下水,我们划开的时候,雨势很大很大,我模模糊糊看到他站在那艘即将下沉的船头,向我们挥一挥手,后来你和林公子都大声喊他的名字,可水流里像有一股巨大的无法控制的力量将我们三人拖向另一个方向,我们离他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郑怡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这时候,你突然从那个木箱子里站起身,说是要回去找他,林公子拼命拖你,可他在水里使不上劲,后来,他把你打晕了。” 言冰沉默不语,那时,她疯了一样想回到船上去,坐在那只木箱子里,看到相公对她摇头的一瞬间,她的心即时抽起来,好像隐隐有种预感,她和相公要分开了,分开很远很远,分开很久很久,她轻柔地抚摸一下林涪冉的额头,果然如郑怡所言,他的体温有所恢复,小林子,你为了救我,是不是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可是,可是我一点都不想你救我到这个无名的小岛,我宁愿,宁愿和相公留在一处。 生,在一处。 死,在一处。 “夏姑娘,虽然当时情势危机,不过宋公子的武功这么好,想脱身也并非没有可能,你想想,那两个船工消逝在江中也未必就是去寻死的,况且江上来往船只甚多,宋公子被别船搭救也是很有可能的。”郑怡一直觉得自己口才不错,可看着言冰雪白秀丽的面孔,眼底星子样的碎光一点一点沉寂下去,结结巴巴地找些借口想去安慰她。 言冰将在风中乱舞的碎发拨动到耳后,静静地答道:“谢谢你,郑大哥,我也不会相信相公已经遇难了,他的本事这么大,我们都没怎么,他一样也不会怎么样,或许他漂到另一个小岛上,或许如你所言,他被过往的船只搭救上岸,不会有事情的,不会的。”声音越来越低,有东西从她脸颊滚落,打在林涪冉的眉宇间,圆圆的水渍,林涪冉眉毛轻微一皱,迷糊地喊:“冰冰,冰冰不要哭。” 那时候,自己的样子一定狼狈透了,雨水还是泪水,根本分不清。 林涪冉一直在喊的就是这句话,冰冰,冰冰不要哭。 傻瓜,傻瓜。 言冰拎起袖子胡乱擦着,不想林涪冉醒过来看到的还是哭泣的自己,林涪冉的头向两边挣一挣,眼睛倒是慢慢地打开来。 夏虫(六十三) 林涪冉清醒后并不说话,眼睛湿漉漉的看着言冰,看得那么仔细,好像连她的一根头发丝都不愿意放开,因为面孔正对着日光,双瞳的颜色显得特别浅,言冰恍惚着有丝错觉,仿佛他的眼睛是透明的,水晶那样透明,隐隐有流动的水迹,深不见底。 好像过了很久。 那样怔怔的,被咒语定住的胶着被郑怡一声咳嗽解开。 你们这样子要看到几时?郑怡摸摸额角,头痛地想,这个铺满诡异红色泥土的小岛到底是什么地方,好歹他在圣天门多年,那条大江来来回回摆渡也有数十次,可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个个不知名的岛屿,他随手抓起一把红土,下意识地放在鼻子下闻一闻,除了湿气,泥土中带着一种说不上又很熟悉的气味,他再用力敲敲自己的头,到底是什么味道。 “冰冰,冰冰。”林涪冉一个龙跃而起,半跪在言冰面前,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紧张地咽一口口水,“冰冰,你有没有受伤。”恨不得将她从头到脚检查一番才能放心。 言冰缓慢地眨一眨眼,放慢语速疑惑地问道:“你是谁?这是哪里?” 郑怡的嘴唇动一动,用力把自己的头扭向另一边,生怕自己隐忍不住逐渐放大的笑容。 果然,林涪冉吓得手一滑,人又脱力过久,歪歪斜斜地摔在河滩上,支撑着又爬起来:“冰冰,你怎么又不认识我了,我是林涪冉啊。” “林涪冉?” “是啊,是啊,你想起来了?” “想不起来。” 林涪冉一时抓耳挠腮地,不晓得该怎么解释给她听,只会指着自己胸口:“我是林涪冉,小林子,林富贵,还有什么绰号来着。“一拳砸在地上,“该死,又发生相同的事情。明明说蛊虫已经完全引出的。”他试图将言冰翻过去检查,“冰冰,让我看看你的头有没有敲伤敲破敲出个瘤。” 言冰忍俊不已,双手掩着嘴巴,笑声像一长串小铃铛,脆生生的:“呵呵,呵呵,小林子你太好骗了,我说想不起来,你就当真了,你这个傻瓜。” 林涪冉立刻醒悟过来,原来这个丫头拿自己寻开心,可怜自己那颗脆弱的心,差点被她再次吓破,还有这个姓郑的更坏,看他的表情,从犯最可恶,想着想着,他一掌对着郑怡劈过去,不能对冰冰发火,还不能对你吗。 郑怡眼明手快地后跳一步:“是她骗的你,你打我做什么。” 林涪冉抓过那片湿布在他鼻子尖晃动:“是不是你拿这块破布头往我脸上浇水的。” “是,我是为了救你。” “这是什么布。” “我裤脚上撕下来的。” “你拿裤脚上的布,擦我的脸,还不该打。”他大吼道。 不管了,林涪冉出手超快,一连攻了五招。 “不是这个办法,你能醒转这么快,你怎么不识好人心。”郑怡左避右让偏偏不让他得手,暗想,这小子,看着像个纨绔子弟,恢复得倒快,是把好手。 “好人心,你是好人,我看那艘船就是被你捣破的。” “我当时明明和你们在一起,我怎么把船捣破。” “我看你的长相就不是好人。” “我也差点和你们一起淹死,有坏人这么傻的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谁都不是软柿子。 手不停,嘴也不停。 那边言冰越笑越大声,声音凄厉起来,林涪冉与郑怡双双停手,担心地看着她。 林涪冉的眉尖一耸,连忙跑回去:“冰冰,你怎么哭了。” “没有,我哪里有哭。”言冰强撑着不肯承认,“我看你们两个边动手边吵嘴有意思,明明我是在笑。” “冰冰。” “我是在笑,在笑。” 林涪冉将她的脑袋搂过来,按在胸口,动作又快又急,言冰想挣扎,但并他按得死紧,口鼻眼耳好像全部贴在他皱皱的衣服上,林涪冉柔柔地哄着她:“冰冰,你是在笑,笑得一脸都是眼泪,真难看。” 言冰埋在他胸口,再没有顾虑,哭得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相公,相公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和我们在一起,你答应过要照顾我一辈子的,你这个大骗子,天底下最大最大的大骗子。 林涪冉摸着她散乱的头发,心疼地一抽一抽的,在肚肠里仔仔细细搜刮一遍都想不出再拿什么话语来安慰她,只是任她放肆地将眼泪鼻涕毫无形象地抹在自己胸口。 小时候,有一次,他把冰冰最喜欢的发绳用小刀割断了,他就是看那条发绳不顺眼,又不是什么宝贝,天天雷打不动地束在发梢,在自己面前走过来走过去,他送给她的那些珠花玉钗的,没一样被她放在眼睛里,送的时候被随手放在桌子角上,过几天去看看,还在原来的地方,一根手指头都没有碰过。 冰冰捧着断成几截的发绳也哭得那么伤心,精致的五官哭得皱在一起,真难看,偏生让他乱了手脚,怎么哄都哄不过来,师兄过来不过俯身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 她居然笑了,眼泪还含在眼角,却笑得灿烂若花。 后来,他才知道那条发绳是师兄亲手给她编织的。 后来。 夏虫(六十四) 言冰哭到后面已经哭不出眼泪,嗓子干干的,里面像有一把莫名的火,将体内的水份彻底地蒸干,林涪冉眼巴巴地看着她,一脸又心疼又无奈的样子,她不客气地拉过他的衣袖子将自己的脸仔细地抹了一把:“好了,小林子,我不会再哭了。” “真的。”林涪冉眼睛一亮。 言冰站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手脚:“是的,我不会再哭,因为我知道相公一定没有事,他不敢丢下我一个人的,我会等他回来接我。” “小冰,可是。”林涪冉为难地绕绕头。 “没有可是,他敢不回来,我就改嫁。”言冰捏紧拳头在林涪冉鼻子底下示威地摇一摇,“好了,我要全岛转一圈,这里红红的泥土看着真眼熟。” 她自顾自地往前走,郑怡很配合地跟紧她,只有林涪冉傻呆呆在原地,慢慢消化言冰的话,如果宋殿元不回来,她决定要改嫁。 改嫁给谁? 师兄,不行!师兄一定能回来,他可是要和师兄公平竞争的,师兄大风大浪里过来,这不大不小的一条江一定不能奈何他,这么一想,林涪冉觉得后脑勺凉凉的,他警惕地转过去看,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正注视着他。 眼神,冷冷的。 大日头底下的,他怎么会全身一发冷。 “小冰,等我一起啊。”三步并作两步,林涪冉追过去,甩给郑怡一个大大的白眼,“你盯我师妹盯这么牢做什么?” “我觉得她好像对这里很熟悉的样子。”郑怡一脸的疑惑,“难道她来过这里?” “冰冰,你来过这个奇怪的地方?” “没有。”言冰停下来,很认真地想一想,“我被爹爹藏起来的所有的记忆应该全部都回来了,慢慢已经能够将很小很小时候的事情都清晰地想起来,所以,我并没有来过这里,但是对这里又有一种熟知感,或许还有我并没有完全恢复的点滴,都藏在这里了,要耐心挖掘出来才行。”她点一点额角,“小林子,相公有没有交给你保管什么要紧的东西。” 林涪冉连忙靠过来,弯下身子低声道:“冰冰,有外人在,怎么能说出来。” “这是一个孤岛,左右不过我们三人,大家漂流过来以后,是他第一个醒过来的,虽然他当时也是有伤在身,但那时要对我们动手也是绰绰有余,够我们死十次八次的,他非但没有伤害我们,还去寻了清水来,好让你快点醒转,所以,我想,他应该不会对我们不利。”言冰的声音不大不小,象是在对林涪冉解释,实则该听到的人都已经听到了。 果然,郑怡回一个温和的眼神,含一丝丝笑意。 “拿出来。”言冰对着林涪冉摊开手。 林涪冉叹口气,从贴身的内衣中掏出一张比手掌略大一点的羊皮纸:“这个就是师兄留在我这里的东西,他说不到最后时间不能拿出来的。” 言冰用手指将羊皮纸搓一搓,将宋殿元塞给她的物件取出,一摸一样的质地,不过她手上的那张更加小一点。 “冰冰,你也有?” “是,好像是相公从圣天门里取出来的。” “圣天门?他教给我的时候明明说是师傅留下来的。” 言冰将两张羊皮纸摊开仔细看:“是,是爹爹留下来的,上面有爹爹的笔迹,我不会认错,左上角一个殷红的冰字,应该是特意要留给我的。” 羊皮纸左边的地方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郑怡不避嫌地凑过去看:“除去这个代表你名字的冰字,其他写的都是什么?怎么看不懂。” 言冰磊落地冲他笑:“郑大哥,这是我爹爹发明的一种暗语字体,据说是用来在最严密的组织传信用的,用了这种字体,即使信件落入对手手里,照样于事无补,因为对手看不懂这些字体里的涵义。” “那,如今只有你能看明白?” “我,相公还有我娘亲,应该都能看懂。”言冰用手指点着上面的字,一个一个数下来,点过几个字便要停下来想一想,反复将两张纸对比了研究。 林涪冉和郑怡只能好耐心地蹲在一边等她。 时而皱眉,时而深思,言冰面孔表情变化极快,林涪冉想通过她的神情猜测她到底在两张鬼画符一样的羊皮纸上看出些什么。 “原来是这样的。”言冰看过几行,突然不再研究,匆匆将羊皮纸卷起来,收进安妥的荷包中,手指头在荷包中被什么锐利的东西戳了一下,她手指一缩,再仔细去摸,摸出来的竟然是娘亲送给她的那根发簪,真神奇,这么一路颠簸过来,簪子居然还是好生生的,爹爹,这是你让娘亲转给我的护身符吗,是因为有了这个,我才没有在那样大的江涛中丧身。 那么,爹爹,请你也一定要保佑相公,让他平平安安地回到我的身边。 言冰冲两个显出疲态的男人欣悦地笑起来:“告诉两位一个好消息,在有其他船只到来以前,我们至少能有一个挡风避雨的地方了。” 夏虫(六十五) 两个大男人跟着她在小岛的树丛中绕来绕去,走过那个汩汩往外冒清水的泉眼的时候,郑怡还特意地指给林涪冉看:“看,这就是我用来救醒你的泉水。” “我要你来救?我是因为自己身体好才能这么快醒转的。”林涪冉跳得比任何时候反应都大,“要不是我及时醒过来,没准就被你下黑手了。” 言冰自顾蹲下身,用手捧着清水喝了几口,再将面孔打湿擦拭干净。 郑怡捏住他再次攻击过来的拳头,丝毫不动气:“那我给你吃的药也是白吃了。” “我哪里有吃过你的药。” “难道你醒过来的时候,没有感觉嘴巴里有股子人参味道,我明明怕你们力竭,有给你们两个都吃了一颗万参丸的,怎么吃了就不认账呢。”郑怡装出一副苦恼的样子看着他。 言冰继续整理自己的发辫,被水中自己披头散发的样子吓了一大跳、 林涪冉一时语塞,在岸滩上醒过来的时候,嘴巴里的确有浓郁芬芳的人参味道,那时候,他眼睛里只看着言冰的安危,压根没有留意,还以为那是喝太多江水的后遗症:“大家都泡这么久的水,你要是有药丸也早化作水了,少骗人。” “装在玉质小瓶子中的话,应该不会吧。”郑怡不晓得哪里摸出两个瓶子出来,“一个是我的,一个是你师兄给我的,明明都没有化成水。”还刻意在林涪冉面前晃一晃瓶身,药丸在瓶中相互撞击发出声响,证明他的话半点不假。 言冰闻言站起身,目光炽热地看着郑怡,喃喃道:“是相公的药瓶子?” “我在圣天门受剑伤时,他特意给我的。” “能不能把瓶子给我?”言冰死命看着他的手,好像郑怡把宋殿元藏在手心中一般。 林涪冉一步插进两人中间,沉声道:“把瓶子给她。” 郑怡的手原本已经伸出去,看他的阵势,想了想,把手又给收回去:“既然是宋公子给我的,我应该替他保管。” 林涪冉咬着牙,一把抓住他衣领,恶声道:“快给她,不然我杀了你。” “哎,你怎么可以抢我的东西呢,你不能这样子的。”郑怡挡开他的手,放水样子任他把那瓶子夺去。 “冰冰,瓶子你收起来。”转过脸去的林涪冉立刻变得再温柔不过,完全不是那个在郑怡肩膀狠狠拍了一掌的凶悍模样。“放仔细别让那小子又偷回去。” “好。”言冰宝贝一样将瓶子收好,“谢谢你,小林子。” 林涪冉眉开眼笑道:“有我在,你什么事情都不用担心。” “嗯。”言冰低头看着脚下,似乎不放过走过的每一步。 “夏姑娘,这个弯,我们先前好像已经走过了。”郑怡忍不住提醒她,指着路边道,“这里有三棵开半紫半白小花的植被。绕过前两个圈时,我特意留心过一下。” 林涪冉翻个白眼,两个弯前,你明明在和我吵嘴,哪里有在看路。 言冰转过身:“我们并没有走错路,郑大哥,你看的是植被,我数的却是脚下的步子,如果羊皮纸的记载不差,那我们走的路就不差,路边的景色不过是用来混淆我们的视野。” 郑怡大吃一惊道:“你的意思是,这座岛上的植物并非天然形成,而是有人刻意布置成这样。” “也可能是按照天生的再略微做些改造吧,我们绝非是第一批漂流到此岛的人,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批。”言冰笃定地回答,“至少爹爹曾经来过,还不止来了一次。” “你刚才只不过匆匆看几眼而已。” 言冰侧过头,俏皮地笑起来:“可是,很多东西原本就藏在这里的。”她指指自己脑袋,“装进去的时候,可能辛苦点,不过用起来的时候,会觉得十分方便。” “冰冰,你是说,这个岛藏在你的记忆之中。” “是,我醒过来的时候,有和你们说,我对这岛屿有种熟知感,明明没有来过的地方,怎么会出现这种错觉,看了羊皮纸才晓得要把小时候,爹爹教我背的一首貌似童谣的歌儿在心里默默地唱出来,我方才只看脚下,就是在那里唱一句,走一句,此时。”她停顿在依旧看起来与旁边的景色浑然一体的植被前,“我们应该到门口了。” “门口?”林涪冉咽口口水,师傅传授本领的方式还真是奇特,两张别人都看不懂的羊皮纸,接着是只有冰冰才会唱的童谣,师兄带着冰冰这么个宝贝难怪要东躲西藏。 言冰的手透过依附在石壁上的巴掌大的叶子,在细细摸索着什么,不知道她摸到什么机关,只听得咯咯吱吱的响动后,石壁上清晰地显出一个半人高的洞口,言冰欢喜地拍拍手上沾染的土:“就是这里,我们进去吧。” “怎么进去。”如果有一面镜子,林涪冉一定照到自己瞠目结舌的样子。 郑怡做一个手脚并用的样子:“当然是爬进去。” 夏虫(六十六) 言冰预备第一个爬进去的时候,被林涪冉一把拖出来:“谁允许你先进去的。” 言冰笑眯眯地回答:“只有我认识路,当然是我在前面。” 林涪冉不客气地拧她一边耳朵,表情凶狠,手下其实没舍得用什么力气:“我先进去,你在后面告诉我怎么走,不,不,是怎么爬就可以。”走过去搭着郑怡的肩膀,“哎,后面就靠你了。” “怎么突然不怕我突袭了?”郑怡拍开他的手。 林涪冉再次把手搭上他的肩膀,自己的身高不低,在南方的男人中间已经算是很高了,只比师兄矮一点点,师兄是北方人,身材当然不能比,这个姓郑的家伙,靠近比一比,好像比师兄还要高上几分,不过因为身材清瘦,平日里看不太明显:“郑兄,不要这样说话,大家一起漂流到小岛也是一种缘分。” 郑怡歪过头来看他:“我的火褶折子打不出半点火星。” 林涪冉咬咬牙,这个人精,自己还没说什么,他倒好,后半句统统都猜得出来,装出很友善的笑容:“我的意思是,请郑兄把后,郑兄武功高强必能胜任。” 郑怡一手按住胸口,眉毛轻轻皱:“我中了剑伤,失血过多,又在江水中泡了打半天,好像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怎么办。” “那你的意思是?” “要不,我在外边等你们出来?”他眨眨眼问道。 林涪冉恨不能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不过他的武功可能要高过自己,还要留着气力保护好冰冰,冷静,再冷静。 “郑大哥,洞穴里面有很好玩的东西,还是一起进去吧。”言冰向着四下绿色的植被看一看,“其实待在外面并不安全,等到天黑以后。” “天黑以后,夏姑娘觉得我会害怕野兽?” “是比野兽可怕许多倍的东西,岛屿上很多天生的天然屏障对我们可能是致命的。”言冰认真地说着,“小林子,那里好像有很多果子,你摘一些好吗,我肚子饿得呱呱叫。”指着不远处,红火火的一片,果实正盛实。 “好,冰冰,你等我,我很快回来。”林涪冉飞扑而去。 “夏姑娘可是要和我说些什么?”郑怡会意。 “郑大哥,我知道你是故意跟着我们的,我也知道你并不会伤害我们,不管你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与我们混在一起,我只想说,如今我们是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统共只有三个人,大家齐心合力,才能到最后的目的地。”言冰眼睛看着林涪冉,见他灵活地爬上大树,仔细地摘下那些果儿,顺便自己先尝了一只,看他的表情,果子应该很甜。 郑怡挑起一边眉毛,这个看起来非常天真的女子,原来比他想象中的要聪明:“你不怕到了最后,我出手,你们两个人加起来未必是我的对手。” “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不是吗。”言冰狡黠地笑笑,“现下我很需要郑大哥的能力,和我们一起吧。” 郑怡望住自己的脚尖,言冰软绵绵的小手伸过来,他不由自主地握住她的指尖:“我想即使到了最后,我也不会伤害你们。” “那就更好了,郑大哥。”言冰嘴边的梨涡一闪一现,说不出的甜美可人,“我知道郑大哥绝对不是坏人呢。” “也不是好人。”他低低回一句,摸一摸鼻子。 “你抓住我师妹的手做什么。”林涪冉用衣摆兜了满满的红果回来,要不是两只手实在没有空闲,他一定冲过去拉开郑怡那只碍眼的手,他才离开一点点,这人居然就去拉冰冰的手,真是一步都不能离开,一步都不能。 “小林子,郑大哥答应我们一起进山洞,对哦,我都没有告诉你们,这个洞口是进入山体的。” “岛屿中央的那座红色泥土的小山?” “小山?郑大哥,人的眼睛很多时候会欺骗自己的,进入山体以后,你会知道,这绝对不是一座小山,至少和我们的身体来比较,它太大太大了。” 三人美美地将林涪冉采摘来的红果吃个饱,滋味果然清甜,水分很足,一口咬下去,汁水几乎会溅上自己的脸,脆生生的果肉吃完,中间的果核居然是软绵绵的,咬破外壳,里面的果仁很香,言冰一边慢慢嚼着果仁,一边在想着什么。 林涪冉推一推她:“冰冰,我的火折子也被水泡坏了,怎么办。” “没办法,只能摸黑进去,小林子,没事的,我认得路,你要相信我。” 林涪冉转过去,正面对着她,在她身边蹲下与她平视:“冰冰,我相信你认得路,可我总觉得这整座岛屿都透着丝丝诡异,我不想你冒险受伤,哪怕只受一点点伤,师兄回来以前,你一根头发都不能掉。” 言冰软软地笑,将落到额前的碎发拨到耳朵后面:“相公回来之前,小林子也相信相公是会回来的,所以我们都不能有半点岔子,我会照顾好自己,小林子也是,我也见不得小林子受半点伤害的。” 林涪冉抓过她的双手包在掌心中,好像包裹着一颗易碎的心。 夏虫(六十七) 吃完果子,郑怡去到泉眼边将手清洗干净,清凉的泉水从指缝中顽皮地流淌而过,果汁沾染在手指上的香甜味道却无法轻易洗去,他将手指放到鼻子下,象一只敏感的小动物轻轻嗅着,记忆中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才会这样畅快淋漓地大口咀嚼不知名的果子,孩提时不设防的心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闭合,对身边的人渐渐保持警惕的态度,每一个笑容都象是刻意用毛笔在脸上绘画而出的,看起来那么诚意的表情,只有自己才晓得都是假装的。 真的都变成假的。 不过十来步的距离,那两个孩子肩膀靠着肩膀,对视着笑意盈盈,那笑容淡淡的,轻轻的,象柔软的羽毛在面孔上软软地扫,可是有说不上的美好。 郑怡搓一搓鼻尖,居然用孩子去形容那两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岁的人儿。 是不是,自己在不知觉中已经苍老了。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言冰正对着林涪冉点头,林涪冉的眼睛亮亮的,浓丽的眉眼流畅飞舞,神采十足。 他顿足在一边,象一个偷窥者,耐心地看着他们,不舍得离开视线。 言冰拍一拍膝盖处衣裙的褶皱,拢起双手,对着他的方向喊:“郑大哥,我们出发咯。” 郑怡将手指在衣襟处擦一擦,既然洗不去,就把那样甜美的气味留在身边,应该不是坏事情,踱步过去,向着黑漆漆的洞口再次望一望:“我先进去,夏姑娘,你跟在后面,让小林断后。” 林涪冉赶紧举手赞成,其实这样的次序安排是他想来想去觉得最合适的,不过刚在郑怡面前大叫大嚷过,又是让冰冰去说动人家,自己再多提意见总不太好,这会儿既然他自己说出来,那自然再好不过。 言冰笑容灿烂,向着郑怡微微倾身:“那就麻烦郑大哥了。” 郑怡望住那样的笑容,忍不住伸手摸一摸她的发辫,将扎歪向一边的绳结替她重新整理好:“没事的。” “以后郑大哥也叫我小冰好吗?” 林涪冉盯住郑怡那只手,不要动,千万不能冲动,冰冰是在采取怀柔态度。 郑怡象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将手抬起来,认真地看看,玩味地问:“是不是也想我摸一摸你的头?”这小子,嫉妒地把嘴都快撅起来了,叫人忍不住就想逗引他一下。 林涪冉赶紧往后退一大步:“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喜欢别人轻易摸我的头。”十二岁以后,即使老爹都不敢轻易摸自己的头,在与师兄重遇前,他是轩辕镇最有权有势的少东家,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师兄,师兄好像也有摸自己脑袋的不良习惯。 不过,师兄不一样的,林涪冉想着宋殿元眯起眼睛笑的神情,再转过去看郑怡狭长的双眼,狡猾地象一只千年的狐狸,眼前这一个绝对绝对不能和师兄比的。 灵光一闪,“你们等我一下,很快的。”林涪冉跑去砍来一条长长的青藤,耍起来象条软绵绵的蛇:“大家都抓住这个,即使在黑暗中也不会走散。” “小林子你真聪明。”言冰毫不吝啬地夸奖。 林涪冉抓抓头发,嘴里谦虚着:“哪里,哪里,我也是临时才想到。” 郑怡不知道在身上摸来摸去找什么:“啊,总算找到了。” 一个精致的,比寻常的尺寸小很多的火折子,交在言冰掌心中:“这是我以前用十两银子从一个外乡货郎手中买来的,当时据说这是一个神奇的,浸水以后还能点燃的火折子,我一直有带在身上,这次才算没有白白浪费那白花花的十两银子。不过,火折子能点燃的时间不长,所以我把它交给你,在你觉得需要的时候点亮它。” 言冰弯曲起手指,低下头:“郑大哥,你真的是一个好人。” 这个姓郑的前面明明有说过,他的火折子也被江水泡坏的,这会儿又拿出一个好端端的来献宝,而且还是在冰冰夸奖自己的时候,故意分散冰冰对自己的注意力。 林涪冉恨不得手中的长藤真的变成条蛇,对住郑怡恨恨咬上一口才解气。 郑怡捏住长藤的一头,钻进那个看起来深不可测的洞口,向前爬出一些距离:“甬道下面应该有铺很厚的泥土,手脚压上不会很痛,你们进来吧。” 言冰立马跟着爬进去:“小林子,你快点进来,我要把洞口封住。” “为什么要封起来。” “万一洞口被其他野兽钻进来总不太好。”言冰在黑暗中摸索到机关处,将洞口封盖起,晃一晃手中的长藤,她抓住正中间,两头沉甸甸的,“小林子,郑大哥,你们都好吗。” “很好。看来甬道很长。”郑怡的声音在洞穴上听起来嗡嗡的。 林涪冉的手正好碰触到言冰的小腿:“冰冰,你慢慢来,如果爬不动了,我们就停下来。” “小林子,我们不会爬太久的,甬道不会一直这么狭隘。” 夏虫(六十八) 原来,人在黑暗中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尤其是在看不到半丝光线,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林涪冉小心翼翼地跟在言冰后面,速度不能太快又不能太慢。 甬道中很安静很安静。 只有三人细微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谁都不轻易开口说话。 开始时,林涪冉还想说个笑话,发声后才发现由于甬道的特殊环境,那声音听着都不像自己的,有一种疏离的陌生感,震得耳朵嗡嗡响。 后来,大家都紧紧闭着嘴巴,不再开口。 黑暗的甬道,并非一通到底。 郑怡的位置在第一个,很多次,他好像觉得前面是无数自己看不到的岔道。 其实,他什么都看不到,一切不过是自己的想象而已。 言冰总在他迟疑着该继续如何前进的时候,拉一下他的衣服。 他知道拉一下是左边,拉两下是右边。 那是进入洞口时,言冰飞快告诉他的暗号。 他还好笑地以为,这是言冰做小孩子一样的游戏,时间久了,他才明白在深不可测的洞穴中,说话是很费神费力的。 言冰,把什么都考虑到了。 手脚并用的姿势大概只有在一个人还是婴儿时期的时候才会使用,因为不能够掌握好平衡,手脚一起效果会好很多。 郑怡自嘲地笑,没想到用爬的也很累人。 身后,言冰原本轻柔的呼吸已经加重,而自己胸口的伤口处也是隐隐作痛,在外边,走路,吃果子,和林涪冉吵吵嘴的时候,他还以为身体的复原速度比自己想象地要快,明明已经不疼了。 但是,黑暗,黑暗让人所有的触觉都变得异常敏感。 包括,痛楚。 幅度不大的动作,牵引着皮肤的张弛,伤口处,温热温热,应该有新的血正往外渗出。并不多,但是力气却毫不客气地跟着一起被带出体外。 如果,他是第一个喊出要休息的人,那脸就丢大了,完全可以想象林涪冉会趁机嘲笑他,而且以后都会拿这个做把柄。 郑怡不自觉地又笑了,他,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在乎别人的看法了。 难道,他不是已经在自己身体的周围形成自然的气场,写明闲人请勿靠近。 “郑大哥,我累了,我们停一停。”言冰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来。 时间,掐得这么准。 郑怡突兀地停顿下来,四肢僵硬着放松不开来。 她察觉到了什么吗。 言冰呼呼地加大喘气的力气,边笑边说:“我还夸口说甬道不会太长,没想到爬起来这么费劲,当时怎么就不挖大一点,能让人直接走来走去的。” “挖?这条黑漆漆的道是人为挖出来的?”林涪冉再次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幸好他晓得回音的力量,刻意压低了声音。 两人的声音听起来都不那么真实。 郑怡想,如果现在有光线,或许他的感觉就是头晕眼花,失血后最明显的后遗症。 言冰簌簌向着他爬了一点,手从他的衣摆开始往上摸,郑怡被惊在那里,真的是一动不敢动,感觉那只小手,爬过自己的大腿,然后是后腰,她到底在摸什么。 手指被她抓住,手心一凉,一个瓶子放进他的手中。 “小冰你在做什么?”林涪冉耳朵尖尖地听着动静。 “我在算我们走了多少路,不对,不对,是爬了多少路,应该大半过去,不过后面的路程会更加辛苦,因为越来越耗费力气了。”她拉一拉他的食指。 郑怡将手收回去,她,给他的应该是那只药瓶子。 宋殿元留下的药瓶子。 像宝贝一样被她收起来的药瓶子。 可是,这么黑,怎么分辨内服外用的药丸。 “小林子,你说是花好看还是叶子好看。” “呃。”林涪冉显然被她的问题卡住了思维,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 “虽然叶子大一些,绿一些,可我还是喜欢花。” 林涪冉吓得直往言冰坐下的地方爬:“冰冰,你怎么了,你在说什么啊。”他摸到言冰的发辫,顺势摸到她的额头,微微一层薄汗,不冷不热的温度,“冰冰,你别吓我,尽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好不好。” “这里这么黑,我在黑的地方容易胡思乱想,小林子,我没有发烧,小林子,你不要揪我辫子。”言冰嘻嘻笑着,将林涪冉的手拍开,黑漆马糊的,乱摸不是好习惯。“方才,在外面,我看到泉眼边有酒盏大的红花,开得真艳,真好看。” “你不早说,不然我摘了给你。” “摘下来,只一会便会谢了,我喜欢它长在泥土中生气勃勃的样子,等我们出去了,我带你去看。” “嗯,我们回去前,想办法带一棵回去种好了,冰冰,我们林府有一个很厉害的花匠,什么奇花异草到他手里都能开得很盛。” “以前,没听你说过。” “以前,没有时间说,以后,我慢慢都告诉你。”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郑怡会意地拧开瓶子盖,里面只剩下两个药丸,用手指搓一搓,果然,一颗大些,一颗小些。 他将内服的药丸咕噜吞下,再用唾液将外敷的那颗化开,仔细涂抹在伤口处,手指着落点,黏黏湿湿,从进入洞穴就一直有流血的迹象,是他太大意了。 夏虫(六十九) 重复持续单一的动作,做多了是个人都会累,这一次提出要休息的人换成林涪冉,手长脚长一直是他的优点,往人群中一站,很显眼,到了这里,用这么个动作前行,林涪冉恨不得把身材裁剪掉一半,不至于顶头顶脚,怎么动怎么个不舒服。 “冰冰,进来时,你明明有说不会爬太久。”他呼哧呼哧喘着气抱怨,手指头在额头鼻尖一抹,没那汗珠像不要钱似的,满脸都是。 “是我估计有点错误。”言冰讪讪地笑,好心地往他这边爬过来点,揪住他衣角摇摇,“小林子,我们已经过了一大半,应该快了,只要看到光线,一丁点光线,我们就到了。” 林涪冉怕她靠得近了,身上的汗水沾染上她总不太好,急惶惶地用手去挡,手心不偏不倚按在言冰的嘴唇上,言冰正在说话,热热的气息喷在他掌心,嘴唇柔软得不可思议,林涪冉像触电一样,吓得往回爬。 言冰好像察觉到什么,愣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两个人僵持在那里,黑暗中谁都看不到谁的脸,但是身周的温度明显升高起来。 郑怡完全不晓得身后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只听得两个人的呼吸声都加剧了:“你们没事吧。” “没事。” “没。” 异口同声地朗朗回答。 “我们进来前犯了个错误。”郑怡的声音听来还是很稳当。 “是什么?” “我们应该带一些水进来,或多或少带一点。”郑怡好像有点困惑地问:“难道你们都不口渴?”或许是因为失血,他只觉得唇干舌燥,用舌尖舔一舔嘴唇,压根于事无补。 林涪冉的声音响起来:“接着。” 郑怡听见有东西向着自己抛过来,两下,他顺势拿捏在手中,是先前吃的红果,个头不大,却是救命稻草一般,他迫不及待地咬下去,喀嚓的清脆声,果肉的汁水散发出甜蜜的香气,他含糊地回一句:“谢谢。” “他不提及我倒忘记了,难怪衣服里沉甸甸的,我还想呢,是不是爬久了产生错据,怎么身子越来越重,冰冰,你也帮我吃掉几个,吃完了,我一身轻松,大家抓紧爬出这条该死的黑道,真黑,我都感觉自己成瞎子了。” “你不要对我抛过来,我没有郑大哥的本事,砸在我脸上怎么办。”言冰急忙回道。 “不会,不会。”林涪冉对着她的方向,“冰冰,把手伸出来。” 言冰听话地按照他说的做。 “手心向上,左右动一下,让我知道准确的位置。” 小幅度地左右煽动两下,言冰掌心向上等待着。 掌心一热,林涪冉的嘴唇压在她的手心中,不过是微微地一触,立刻移开,然后是相同的两枚果子在言冰还没有及时做出反应时,好端端地放进来。 “冰冰。”他的声音小小的,怯怯的。 言冰傻傻地还是没有动弹。 小林子方才亲了她,虽然亲的只是手心,虽然只是惊鸿一点。 “冰冰,如果不是这么黑,我想我一辈子都不能那么做。”他掩饰着大口咬着果子,嘴巴里被满满地塞着,口齿不清地用只有言冰能听懂的语速。 “小林子。” “冰冰,对不起。”他突然觉得自己鼻子酸酸热热的,心里堵得荒,可偏偏想不出来要说的话,只会说那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会放在心上的,以后也不会告诉相公的。”言冰的笑声听起来不那么自然,她将两个果子在手中翻来翻去,久久的,没有送到嘴边。 林涪冉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头,到底在想些什么啊,师兄生死未明,旁边的郑怡还不晓得是敌是友,这么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他怎么动这种歪脑筋,真是,真是该死。 “小林子,你在做什么、”言冰显然被他发出的那声巨响吓到,急得也顾不上避嫌,在他身上一通乱摸,“你有没有伤到哪里,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其实,我都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 静默。 连郑怡都停下吃果子,好似支起耳朵在听他们的对话。 林涪冉只是在想,原来她一直都知道。 轩辕镇上人人都认得的林少东家,每年媒婆来的频率几乎可以将林府半尺多高的门槛踩平几大条,但是,他一直提不起兴趣,任凭那些个巧嘴将对方三五容貌人品吹嘘地天花乱坠,他能坐着听一会,已经是给她们最大的面子,大部分时间,他找个借口溜开,老爹则是以他家大业大,年纪还轻,再过几年为理由,再塞个几分银子跑脚的辛苦费将媒婆一一打发走。 原来,他一直在等那个人的出现。 冰冰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已经嫁给师兄,成了宋殿元小小的妻。 三个人直到再次前行,都没有再开口说话,权当是节省下气力。 转过不晓得是第几个弯口时,身处第一个的郑怡惊喜地叫起来:“我看到光线了,应该要到出口了。” 夏虫(七十) 光线不过在明暗交替的瞬间。 起初不过是极远极远的一小点。 爬出几步,再几步,前面渐渐明朗开阔。 在漆黑的通道中爬行过久后,眼睛对突如其来的光束,产生抗拒感,郑怡背过身来道:“等一下,等一下再前行。” “郑大哥,是眼睛疼吗?”言冰小心地问,自己的眼睛也是麻麻酥酥的,很不舒服。 不但是眼睛的原因,对那个发出光线的源点,郑怡莫名地不想去接近,似乎有什么不能预测的东西在等待着他们。 如果是敌人。 敌暗我明。 如果是未知。 那就更加危险。 “到底出不出去啊,明明都到目的地了,姓郑的,你动作快点行不行,磨磨蹭蹭的在想什么啊。”林涪冉果然按捺不住嚷嚷道。 三人在转角处挤做一团。 郑怡嘴角一挑,怎么了,不过是几天的光景,遭遇了些拿不透的事情,自己的胆子就变小了不成,林涪冉说的不错,磨磨蹭蹭不是他做人的风格,一鼓作气,爬出通道口,在洞口张望下,他毫不犹疑地跳了下去。 “小冰,你慢一些,到洞口的时候,慢慢来。”他站在原处伸展一下手脚,曲折成那么诡异的角度,关节僵硬,几乎都走不来路。 言冰听话的在他跳出去的位置,停下来,双手扣住两边的石壁,向外探一探头,立刻缩回来:“哎哟。” “怎么?”林涪冉的身体靠上来,从她肩膀后面向下看。 洞口,真的是一个洞口。 悬挂在石壁上,离开地面怕有两三丈的距离。 不过,落脚处很平坦。 郑怡站在正下方,抬头道:“小冰,你吸口气跳下来,我会接住你的。” 言冰摇摇头,只往后缩:“小林子,我不敢跳。” 林涪冉将她拖回来一点:“冰冰,这洞口就这么大点地,两人回转不过来,否则我先跳下去接你。” 言冰哭丧着脸:“我以为爬出去就是平地,那个破羊皮纸上没有写,如果是我第一个,这会我都摔成八瓣了。” 林涪冉被她说的多少有点心悸,幸亏没让她走第一个,幸亏,“我看外边好像是一个很大很空旷的山洞,冰冰,眼睛闭起来一跳就好了,郑怡的武功不在师兄之下,应该没有问题的。你自己不也说了,他不会伤害我们。” “可是,可是我还是有点怕。”言冰吸吸鼻子,“如果下面的人是相公,我一定不害怕。” “小冰,没关系的,我在下面接着你,保证没有事情的。”郑怡又喊了一次,这回换人磨磨蹭蹭,小林怎么不喊不叫了。 “冰冰,把眼睛闭起来,你,你就当下面那个人是师兄不就行了。”林涪冉出个自己都觉得很衰的主意。 言冰歪过头想一想,反而认可了,自言自语道:“是啊,把眼睛闭起来,当作是相公在下面接着我,小林子,那我跳了。” 郑怡看住她的下落之势,纵身跃起,将言冰接在怀中,言冰眼睛闭得很紧,睫毛不住颤动,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两只手握成拳头贴在身体两边,簌簌发抖,忍不住安慰道:“好了,小冰,我放你下来,脚能踩到实地了。” 林涪冉跟着跳下,触到地面,已经一步抢过来,拉扯住言冰的袖子:“冰冰,你还想让他抱你多久,他不是师兄了。” 言冰手忙脚乱地从郑怡怀里往下爬,小脸涨得红彤彤的:“我,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的是怕高,真的。” 郑怡听着她解释,手指在她的面颊擦过:“这里有沾到泥。” 林涪冉愤愤地将言冰藏到自己身后:“你自己还不是一脸的土,她的脸,她自己会擦干净的。” 郑怡淡笑地,整只手往他脸上摸:“你这里也有沾到。” 林涪冉左右手开工,将那只乱摸的爪子拍开:“你,谁允许你摸我的脸。”在通道里摸他的头,他已经忍了,这会儿居然变本加厉,当他是小动物还是什么。 郑怡一脸无辜地将手摊开:“你的脸划破了,我帮你把血渍擦掉而已。” 果然,手指头上有新鲜的血液,温热湿润,林涪冉用袖子狠狠地擦几下:“我自己可以的。” 郑怡朗朗大笑起来:“这会儿,越擦越脏,简直成只花脸小猫。” “你说谁是花脸小猫。”林涪冉磨牙的声音比他的笑声更加大声。 言冰转到他前面,忍俊不已:“小林子,郑大哥没有骗你,我们在通道里爬这么久,又是泥又是土的,你怎么能拿衣袖擦脸呢,何况还是擦破了皮肤的,伤口感染怎么办。”她四下张望,欣喜叫道:“那里,那里有一个水坑。” 将内裙干净的布撕下来一条,言冰蹲在水坑前,将布条浸湿:“小林子,过来,我帮你擦擦。” 林涪冉乖乖将脸凑过去,湿布刚碰到他,他立时哇哇大叫:“好痛,冰冰不要擦了,好痛。” 言冰奇怪地看看自己的手:“我没使大力啊,小林子,我用很小的力气。” 夏虫(七十一) 林涪冉疼痛的样子也绝非开玩笑,郑怡抢过前去,拿了湿布放在鼻下,警觉地检查:“放心,应该无毒。” 言冰想一想,俯身撩起一捧水来,用舌头尝试着舔一舔。 “冰冰。“林涪冉慌乱地拍开她的手,“你做什么,这么不小心。” 言冰扬起脸来笑,水珠亮晶晶地沾在面孔上:“小林子,这水好咸,是盐水,难怪擦上皮肤你会觉得痛,没事,没事,我再帮你擦擦。” 林涪冉顺着水的源头去看,巨大的石柱,蜿蜒曲折地水渍爬行痕迹,不知是从哪里将此水引沟而来,按照此岛布局,水源应该就是他们进入洞穴前看到的那汪泉眼,喝水时,他也曾仔细观察,泉眼周围密密麻麻展开分流,提供岛屿上众多花草的补给,如果一切皆是天然,真可谓巧夺天工,如果是人为刻意而成,他转头看一看言冰,这样的精密布局难道真的是师傅一人所为? 郑怡跟着言冰俯身下去也尝了一口盐水:“这水先咸后甜,舌根后泉水清冽的味道的确与我们先前所喝之泉水为同一水源,不晓得经过怎样的渠道来到这里,点滴所聚,形成水洼,变得咸而涩口,若非此时口干至极,先前又饱饮过泉水,我一时也无法分辨出来。”他将手臂伸进水洼中,水位并不深,他的手指摸到水底,搓起一些土质,咦一声,再次仔细趴在水面查看。 言冰和林涪冉跟着凑过脑袋去看:“郑大哥看出什么?” 郑怡的指尖湿湿地粘着一些红色的泥土:“原来是这样,我们一路走来并没有发觉,这遍布全岛的红色泥土的味道居然是盐咸的,你们仔细看这水洼之水色,隐隐泛红,正是因为有部分红土融化入泉水,才会把清甜的泉水变成盐水。”他站起身,原地转一圈道,“小冰,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羊皮纸上写明出了黑色通道,可到达生死之门,开启生门可得升天。”言冰若有所思地盯着石柱上的水滴,一滴,一滴往下坠落,激荡起一个又一个涟漪,连绵不断。 “生死之门?那就是说有两扇门,一为生门,一为死门。”林涪冉接口道。 “我开始时也想得颇为简单,以为按照羊皮纸上所标明的路线,出了通道便是目的地,可你们看这里空荡荡的,哪里有门,哪里又有出口。”言冰将两片羊皮纸取出查看,指着一个红色的小点,“小林子,你看,我们此时应该在这里,图标的中心点,没有其他的出路,难不成还要我们原路爬回去。” 林涪冉只见红点周围画满黑色的标记,或点或线:“这些都是什么?” “机关,我们从通道而来,一路上的机关所在。”言冰回答的看似轻轻松松。 林涪冉跟着倒抽一口冷气,手指不停地去点那些标记,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爬错一步的话,是不是已经死过很多次:“这么多机关,怎么我们一个都未遇上。” “因为有我在,我知道怎么走才能避开。” “不,不用回去。”郑怡的神情略微有些奇怪,“小冰可否方便将羊皮纸给我看一看。” “不行。“林涪冉想都没想,一口回绝,“让冰冰再看会,一定能看出其中玄妙。”他刻意挡出大半个身子,遮掩住郑怡下探的目光。 “可是,我们此刻身在何处都不晓得的话,又能干些什么?”郑怡一掌伸出,欲将林涪冉抚开,起初不过使了三分力,做个样子,林涪冉却是一掌回过来,他躲避不及,被重重击在肩胛上,震得半条身子麻木,怒喝道,“你做什么,想动手吗?” “你又是做什么,明着来抢吗,我早看你不是好人,若非冰冰答应带你前来,我压根不会相信你。”林涪冉回嘴道,“我看那条船就是你弄沉的,你这个奸细,还我师兄来。” “你,血口喷人。”郑怡身子晃一晃,再按捺不住,揉身上前。 “我一直忍着没动手,那是给冰冰面子。”早看你不顺眼,林涪冉憋着后半句没说。 两人的长剑在落水后俱掉入江水之中,此时,若要动手不过是近身相博,郑怡相让几招。林涪冉却是越打越来劲。 言冰蹲在一边,双眼紧紧盯着那两张羊皮纸,似乎所有的精神都被吸入纸中,对身边两人制造而出的噪音听而不闻,连头都没有抬。 郑怡再退让几步,眼角一条青筋卜卜直跳:“你再这样不依不饶,我可真的要动手了。” “你尽管使出全力,难不成我会打不过你。” 两人边斗嘴边交手,电光火石的速度,四掌相交,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洞中回音袅袅。 言冰象是回过神,站起身道:“小林子,郑大哥,你们住手,我已经知道生死之门在何处了。” 郑怡与林涪冉的招式使到一半,硬生生收回劲力,林涪冉嘴唇动一动,刚想再问,郑怡突然又扑身过来,在嗖嗖嗖不断飞箭声中,将林涪冉与言冰一齐扑倒在地。 夏虫(七十二) 犀利的短箭声依旧不绝于耳,毒蛇吐信般丝丝入心,叫人听得惊叱中汗毛粼粼,林涪冉被重力扑在地上后,勉强挣扎一下,压在身上的人已经没有动静,不禁失声喊道:“郑怡,郑怡,你没事吧。” 言冰只在他一个手肘以外的距离,郑怡的整条胳膊将她的头脸严严实实地护住,她正努力将身子慢慢挪动出来:“郑大哥,郑大哥。”急得眼睛通红。 “我没事。”郑怡闷声道,一手一个,借力将他们托起,三人并列呆在原地。 地上密密麻麻的短箭,少说有百余根,不偏不倚地射在他们身前身后,如果不是有意放水,恐怕此时三人已经都被射穿成刺猬。 他们何时近身,无声无息,调教有素。 眼前一排黑衣人,手执弓箭,整整齐齐,瞄准他们,仿佛只要他们再动一根手指头,新的一轮攻击立刻触发。 郑怡不慌不忙地蹲下身子,拔起一根来端详,拿在手中,短箭半尺长短,铁羽赤头,箭身上刻有相同的标记。 林涪冉跟着也拾起一根来研究:“冰冰,这个上面的标记,我有看到过,在哪里肯定有看到过。” “那日在江口岸,我们被黑衣人袭击,带头的人是秋水镇的朱硫,他们的兵刃上有着相同的记号,相公说,他们是暗门的人。”言冰紧盯着眼前的黑衣人,又是黑衣人,以前是,在秋水镇时是,在轩辕镇时是,一直以来都是。 暗门。 暗门即是无名之门。 他们要的到底是什么。 林涪冉下意识地将言冰往自己身体后面掩藏,被言冰轻轻抚开:“小林子,强弩铁箭,近在咫尺,上百支这样射过来,即使身前遮挡十个小林子,也于事无补。要杀我们真如碾死三只小小的蝼蚁,他们暂时不会伤害我们性命。” “小冰说的很对,他们一路跟随而来,恐怕从我们掉入江中开始,一直走到这里。”郑怡向后一退,张开双臂,“可惜这偌大的山洞中,空空如也,并非如他们所想,这不过是一条死路。” “真是白费心机。”林涪冉刻意挤出笑容,调侃道,“暗门高手跟我们爬了一路,是不是很有趣。” 黑衣人依旧一动不动,箭头指住他们不肯放松。 “请一个能说话的出来,我想知道,你们要的究竟是什么,不会是真的想和我们在山洞中捉迷藏玩吧。”言冰接过郑怡的话来,“你们都看得出,这的确是一条死路的尽头,原来我们都准备从原路爬回去了。” “生即是死,死亦是生。”温柔的声音自黑衣人队列后面悠悠然传出。 言冰不置信地睁大黑白分明的眼,喃喃低语:“不会的,不会是他的,怎么可能。” 锦袍玉带,丝带束发,手执一柄瓷骨扇,唰地打开扇面,呼之欲出的是三三两笔描绘出的栀子,嘴角绽开柔柔的笑意:“小冰,好久不见,你好不好。” “柳大哥,我,很好。”言冰勉强按捺下心头诧异,回他一个纾缓的笑容。 柳若茴缓步走到三人面前。 林涪冉不客气地指住他:“怎么,冰冰,你认识他,又是熟人。” 柳若茴将他的手指拨开,对郑怡轻轻颌首:“二师兄,别来无恙。” “连姓郑的都认识,难道你们都是一家人?”林涪冉受不住众人间压抑的气氛,凭什么你们相互都认识,就我一个是外人不成。 “小冰,一路过来很辛苦吧。”柳若茴摸出丝质的帕子,指尖将言冰的面孔支起,温柔地擦去那些多余的痕迹,言冰的眼角分明有些水渍,他的手指擦拭过去,,猛地收回,好像被灼伤一般“小冰和我记忆中的小冰已经不一样了,是不是方才一阵的铁箭吓到你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伤你半点分毫。” 轻轻一声长叹,百转千回。 “师傅将你安排在他们身边,难道是师傅已经看出点什么?”柳若茴摇一摇手中的纸扇,眼眸璀璨若星,“不过想来也是,我在圣天门中这么多年,师傅又是如此聪慧之人,应该能参破些许。” “柳大哥,你真的是暗门的人?”言冰尚抱有一丝幻想。 “我不但是暗门的人,整个暗门都属于我。”柳若茴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我就是暗门的主人,小冰。” “你混蛋。”林涪冉欲冲上去,被郑怡一把拖住,“姓郑的,你做什么,你放开我,放开我。” “你想冲过去送死吗!“郑怡反身喝道,“小冰说的对,他要杀我们如同碾死几只蚂蚁。” 柳若茴的眉梢化开淡淡的笑意:“还是二师兄有眼力,不对,应该说是小冰更是伶俐。”他牵着言冰的手,欲往回走。 言冰用力摇头:“不,我不过去。”另只手下意识拖住林涪冉的衣袖,不能离开小林子和郑大哥,有她在跟前,柳若茴应该不会下令属下放箭,一旦她离开,她惊恐地将视线转向地面,死死看住一点,小冰,你不能慌乱,冷静,冷静下来才有机会。 夏虫(七十三) 言冰僵持在两方中间,嘴唇咬一咬,笑容丝毫不减,狡黠的光芒一闪而过,索性大大方方地将怀中那两片尚有体温的羊皮纸取出来,递给柳若茴:“柳大哥,我大概走错路,要不你自己看看。” 柳若茴并不接手,目光只在羊皮纸上轻轻一扫,再看看林涪冉一脸紧张的样子,好像随时想扑过来出手,缓缓摇头:“小冰,这羊皮纸你收着就好,放在你这里,我是最放心的。” “给你,你也看不懂。”林涪冉用鼻子哼一声。 柳若茴一点不着恼,收起扇子,赞同道:“你说的很对,这纸上的字,我看不懂。”笑得柔情款款的,“小冰,把那只手放开,到我身边来。” 言冰捏着林涪冉的衣角,嘟哝道:“不要。” 谁晓得自己前脚跨到他这边,他身后那一排弓箭手会做什么。 她的身体才是最好的挡箭牌。 “小冰,我答应不会动他们两人。”柳若茴向后一挥手,弓箭手整整齐齐地收手归队,“你大可以放心。” 脚尖在地上蹭蹭,胸前的发辫跟着她的脑袋左右晃,一脸的娇憨天真:“柳大哥,要不,要不我们三个先走,你们喜欢这里就多待会,没准能发现个好玩的事情,下次你回圣天门的时候,再告诉我。” “小冰,你既不肯告诉我,最后的路径在哪里,又不肯跟我走,你觉得我会这么轻易放手的吗?”柳若茴的声音懒洋洋的,眼角的犀利却是大盛。 林涪冉握紧拳头道:“你想如何,要动手就动手。”暴怒的样子象一只蓄力待发的豹子。 郑怡在阴影处掐他一把,真的动手,敌强我弱,难道这个小子看不出来,还一个劲地挑衅对方,轻咳一声,插进来道:“三师弟,你给她点时间,让她想一想比较好,你看她一路过来,已经很累了。” 柳若茴睫毛盖下来,将光芒掩着:“还是二师兄说话得体,好,我等。” 不晓得从哪里搬出一张鸡翅木的太师椅,柳若茴姿态悠闲地坐在这张精雕细刻的椅子上,立刻,小几,茶点,清酒,满满摆上。 另只略小的椅子摆到言冰面前,她落落大方地坐下来,郑怡与林涪冉一左一右站立两边:“最好再给掌盏灯。” 果然有一盏琉璃灯支起,灯光柔和,言冰揉一揉眼,笑嘻嘻道:“早晓得是这么好的条件,柳大哥你开始就和我们一起多好,在那个地道里,爬得我腰酸背痛的。” “回去的时候就不会这么辛苦。” “怎么说?” “三十个挖掘高手,已经将那条通道扩展过。所有的机关已经全部关闭,等完了事情,我和你一起走出去。” 言冰心头一跳,这么大的手笔,这么快的速度,暗门到底是怎样的组织。 柳若茴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满一杯,幽香的酒气几乎在一瞬间充满山洞。 “好酒。”林涪冉忍不住称赞道,忽闪两下鼻翼,“梨花白?” “哦?”柳若茴神情和缓,“鼻子很灵,要不要一起过来喝一杯。” 林涪冉调转目光懒得回他的话。 “不要下意识地就把我当成是敌人。”柳若茴一口将酒饮尽,手指捻起一块绿茶酥,想一想,又放下来,“给那位姑娘也置一小几,点心都拿过去给她。” 言冰毫不客气拿起一块就塞进嘴里。 林涪冉欲将她的手拍开:“就知道吃,人家给你下毒怎么办。” 腮帮子鼓得圆嘟嘟的,言冰口齿不清地回道:“怎么会有毒呢,谜底还没有揭晓呢,点心很美味,你们也吃点,郑大哥吃一块,小林子来,张嘴。” 香喷喷地点心送到嘴边,手指柔软,笑颜浅浅,林涪冉略微无奈地稍稍低下身,张口接住,舌头一卷,收进口中慢慢咀嚼。 柳若茴玩味地看着两人:“没想到,小冰身边总不缺护花之人,宋殿元不在了,立马又补上一个林涪冉。” 言冰慢条斯理地将手指上沾染到的点心屑抹去,看似随意地问道:“柳大哥,我们坐的那艘船,是你下令凿沉的吗?” “是,连那两个船工都是暗门的人,你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线。” “相公在沉船后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言冰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每次我想到,如果今生都再看不到他,心里就痛得不能自己,我恨暗门,不依不饶缠住我们不放,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就是暗门的魁首。”她猛地立起身,将那只琉璃灯对准柳若茴坐的位置砸过去。 两人离的距离近,她又掩饰得很好,眼见琉璃灯要砸在柳若茴身上,两道黑影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将灯盏挑开,灯油泼在地面,轰地燃烧起来。 两人隔着火光对视,五官看起来俱有些扭曲。 “宋殿元有什么好,他能给你的,我统统都可以给你,而且我出的价码会比他的好上一百倍。”柳若茴站起身呵斥道。 “至少他不会把我当成货物,拿价码来衡量我的价值。” “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我虽然不会动你,并不代表我一直不会动你身边的人。”柳若茴被她的举动激怒,下了最后通牒。 言冰的身后又被支起一盏新的琉璃灯。 火光渐渐熄灭下去。 夏虫(七十四) 言冰变得安静下来,手指抓紧那两片薄薄的羊皮纸,抿着嘴唇,一点小小的梨涡忽隐忽现,另一只手紧紧按在椅子把手,如果不是那么用力,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忍不住冲到柳若茴面前,撕开他那个笃定安详的表情,看看皮囊下是何等的模样。 柳若茴瞧着她的侧脸很一会,突然,眼波流转,白皙的面孔敷上一层薄薄的红晕,不知道想到什么,接着,耳朵后面都感染到那层莫名的红,他轻拍一下手,立时有人捧着木匣半跪在他面前,他悠闲地打开匣盖,取出一册旧书,津津有味地看起来,林涪冉瞪圆眼睛,看清楚那书皮子上用小篆写着——道德经,这个看起来温和无害的男人,暗门的门主,居然当着他们的面,静静地读道德经。 留意到林涪冉想杀人的目光,他优雅地抬起头,温文尔雅地笑,牙齿很白:“近来,我一直有读道德经,特别是心绪纷乱的时候,你要不要也试一下?” “我不认识字。”林涪冉的牙齿再咬下去都快咬平了,鬼晓得你做什么心绪纷乱,光是看看冰冰的脸,都会脸红成那样,肯定是在动什么歪脑筋。 他轻轻哦一声,没再继续话题,纸张在手指间翻动,发出沙沙的响声。 山洞里,站着,坐着,这许多人。 居然能听到的不过只有翻书的声响。 言冰的眉角细细一抽,动作小到不能再小。 “小冰,白姨上次说的事情,你可有考虑过?”柳若茴翻过一页纸后缓缓问道。 “什么事情?”头都未抬。 “你小时候,她把你允给我的承诺。”看似好心地提醒。 言冰将羊皮纸翻转过来继续看,漫不经心地答:“我爹爹把我许给他的徒弟,我已经和相公成婚了,柳大哥那时不就知晓了。” “你们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柳若茴双眼带笑,透过书本去看言冰的反应,“白姨亲口告诉我的。” “说的时候没有,后来有了。”言冰顺口应着,完全不去看他的反应。 林涪冉在旁边,嘴巴张开,呆呆的,象一个响雷炸在耳朵边上,他怎么一点都不知情,师兄和冰冰何时暗度陈仓,偏偏瞒着他,右手背到后面去仔细回想,到底是什么时候,他们小两口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出色了。 柳若茴猛地抬眼:“这些我都不在乎,师傅对白姨以前的事情不是也丝毫不在乎。”嘴巴里是这么说,林涪冉瞧着他脸色都青了,方才那些可疑的红晕,唰地被言冰轻巧的几句,直接塞回去。 “夜叔叔不在乎的事情,你也不在乎?”言冰揉揉肩膀,斜过头来,浅浅地笑,调皮地吐一吐舌头,“可是我娘亲看起来就在乎地多,她这么多年来,和夜叔叔不还是什么都不是吗,即使我爹爹死了,他们依旧什么都不是。”她换一边肩膀继续揉,“柳大哥,你若是不在乎,你家里人难道也可以不在乎?” “你怎么看出来的?”柳若茴的声音低低的。 “看出什么?”言冰摸一摸自己额头,“我是个普通人,没有这么大的福气。” 林涪冉和郑怡对视一眼,他们两个到底在打什么太极,怎么说出来的话,别人压根都听不懂。 “我以为我掩饰得很好了。” “很多东西如果从小时候就开始训练培养,长大以后即使刻意地去掩饰去隐瞒,旁人多留一个心眼还是多少能看出点破绽的。柳大哥,谁叫你排场做这么老大呢,而且除了爹爹,相公和我,知道爹爹参与那件事情的人,大概只有皇室中人了。”言冰笑得十分纯良,“柳大哥,我到底该叫你柳大哥,还是暗门门主,或者是王爷。” “小林子,你这是什么表情,嘴巴里要不要我给你塞个鸡蛋进去。”言冰笑着捻起一块桃花饼塞到林涪冉的嘴里,对着郑怡点一下头,“其实,郑大哥应该有些看出来吧。” 郑怡摸摸鼻子笑道:“只看出来一点点,不过脑子没小冰转得快,而且即使猜出来,也不会象小冰这么直接地说出来。” “柳大哥,你让我以后怎么称呼你,真是件头痛的事情哦。” 柳若茴从那把宽大舒适的椅子里站起身,他身后的那些人动作一致,训练有素地全部都跪了下去,整整齐齐,黑压压的一片背脊,既然已经被揭穿,那索性就统统按照旧规矩做:“小冰果然是冰雪聪明,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想到我最真实的身份,不错,我就是当今天子的六皇子,拜入圣天门前,伪造了一个全新的身份,化六为柳姓,若茴原本就是我的字。” 夏虫(七十五) “知晓的事情越多,越不开心的道理,柳大哥一定比我清楚地多。”言冰的背脊绷得挺直,并没有要跟着下跪的意思,手一松,两页羊皮纸从指缝中滑落下来,象一大一小两只褐色的叶尾蝶停息在地上。 柳若茴弯下身将羊皮纸拾起:“小冰,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就把生门找出来,让我进去。”客客气气的样子,还是以前温柔的柳大哥的样子,两只叶尾蝶停在他修长的手指中,眼神是满溢的信赖,“小冰,有些话,我想和你一个人说。” 身后的黑衣人象突然蒸发般,齐整地消逝在通道口。 言冰垂下眼线:“郑大哥,小林子,你们也暂请回避一下。” “冰冰,我不会离开你半步的,万一他对你有所不利怎么办。” 言冰的手,合在他的手上,脸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小林子,柳大哥既然能将身份都告诉你我,他是绝对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你和郑大哥回避一会,只要一下下就好。” 郑怡扯一下林涪冉的衣袖,示意他跟着自己离开。 林涪冉走几步,又回头来看,看到言冰保持着甜美的笑容,心下略略放心,这一次,再没犹疑。 柳若茴来回踱步,似乎不明白自己该从何处说起,三分犹豫,两分默然。 “爹爹当年参与了这座岛屿的设置,是吧。”言冰好心地起一个头给他。 他退回去,重新在那张雕花大椅上坐定,眉头紧紧锁。 “廿年前,天下大定,每一次改朝换代总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阴暗深藏其中,欲得天下者,双手必是染满鲜血,当时只为了逐鹿天下而觉得丝毫不为过,可等到朝野稳定,大权在握后,想得必然又是另一回事情,那就是基业稳固,千秋万代。”柳若茴咧开嘴,显出一抹轻笑,象是自嘲,又象是嘲讽,“小冰,和你说这些,我真怕听脏你的耳朵。” “柳大哥,你继续说下去,爹爹后半生一直在东藏西躲中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他见我年幼,不忍心告诉我真相,此时此地由你来完完整整告诉我,岂非是一种圆满。”言冰对着手指头,只有那微微颤抖不止的指尖才能泄露心底的不安。 “于是,父王的幕僚提议筹措建造一个维护龙脉的周整计划,设立暗门,在江湖上广招能人贤士,谁都不会想到江湖中隐秘的最大力量暗门组织背后的最大操控全部由皇室一手掌握,于是你爹爹的名字出现了,他精通风水地理,为父王尺地丈量,计算龙脉,而位置正是此岛屿,传说这个岛屿由暗隐的水域流向与掩盖常人目力的迷尘为天然屏障,十年才会在世人面前出现一次,真是再好不过。”柳若茴抓过酒壶,打开壶盖,凑着瓶口将清酒一饮而尽,细细喘息几下。 “而皇室中的秘密不是普通人所能背负的,你爹爹夏侯煵或许是参与此计划的唯一生还者,因为在此岛建设完的前一个月,他忽然在江湖销声匿迹,再寻不到半分踪影,茫茫人海,即使拥有再强大的人脉,要寻找一个刻意躲藏起来的人,却是难上加难,虽然,暗门得到密令从未有放弃过对他的搜捕,但是总在千钧一发之时被他逃脱。”柳若茴放下酒壶,摇一摇头,“这些事情都是我继承下暗门掌门后,从历年的记载中看到的,不得不说,你爹爹真是再聪慧不过的一个人,知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 “既然此处是龙脉所在,那你千方百计上得此岛又是为何。”幼年时的记忆砰地涌上心尖,脸上总有一处好似湿湿的地方,充满了血腥味,那是与爹爹交手之人的鲜血溅在自己的脸上,怎么擦,怎么洗也于事无补,言冰的手缓缓攀爬上自己的面颊,无意识地一次又一次地擦拭,爹爹,你在我身上种下吞噬我记忆的蛊虫,确确实实是为了我的安全,若是你当时一狠心,将那些记忆统统一次性地根除而去,那不是更好,爹爹,你是不是怕已经存在的记忆硬生生地抹去,对我的身体伤害太大,你不忍心这么做呢。 可是,发生过的事情总不会忘记,只是暂时想不起来而已。 “三年前,父皇身染恶疾。”柳若茴的眼角抽搐不已,“似乎是中了一种慢性毒药,一时之间不会有性命之忧,但精力上再不能日理朝政,我即是排行第六,上面就该有五个兄,长,其中三个兄长幼年夭折,大哥和四哥党羽众多,对皇位虎视眈眈,若非暗门中的势力掌握在我的手中,恐怕我在睡梦中都不止死过多少回了。天底下的小门小户,都是兄弟和睦,友善相依,只有我们,只有我们才会如此不念手足之情,与其说在这里大义凛然地痛诉他们手段犀利毒辣,念及所作所为,而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夏虫(七十六) 生亦是死,死亦是生。 言冰静静半垂下头,半响,抬头,冲着柳若茴笑一笑:“柳大哥,我不想参与此事,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听见。”双手按在裙子上,皱皱的,她不在意地掸一掸,“这两页羊皮纸留下给柳大哥慢慢钻研,我和他们两个回去了。” 说着从柳若茴身边,擦肩而过:“对了,柳大哥带这么庞大的队伍上岛,一定有好多大船吧,借给我们一支,回到岸上,我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没有在此地见过我,我也同样如此。” “我说了这么多,你依旧不肯帮我。”柳若茴大喊道,“小冰不想留在我身边吗,到那一天,我荣登大宝,小冰前程荣华富贵,前途无限。” “若你一开始就告诉我真相,或许我不会拒绝得这么狠心。”可是后来,你做了太多让我伤心的事情,还害得相公生死未明,我如何能够心软,若冰停一停,继续前行,“柳大哥能给我的,都不是我想要的,其实,我要的真的真的很简单,可惜,你并不能体会。” 声音越来越低,到后面低不可闻,却又百转千绕,化作丝丝万缕,束缚在柳若茴的心尖柔瓣,想一把挥开,偏偏又不忍心,柳若茴大步跨到言冰面前,伸臂将她拦住:“小冰,你要的是什么,你告诉我,我应允你,等我坐到那个位置,我,什么都能给你。” 言冰绕开他:“我要的是,能与我自由在山间野林,无忧无虑过一辈子的真心人。” 柳若茴只呆得一呆,直扑上去,扭住言冰的胳膊,两指若刀,扣住言冰的咽喉处:“小冰,你不要逼我。” “柳大哥,你这是要做什么?”言冰觉得脖子侧边皮肤一紧,柳若茴的指力应该只使出三分,叫她无法挣脱,又不会刻意弄伤她. “小冰,这是我最后一步路,大哥和四哥步步紧逼,拿不到藏匿在此处的圣物,这一次,我必输无疑。” “你早就计算好这一步,才特意亲自将自己的属下迁走,然后,我自然会叫郑大哥和小林子回避,如果我答应你的要求,是最好不过的结果,如果我不答应,我没有武功,你用强的话,应该也觉得有对付我的胜算。”言冰微微含笑,“柳大哥,你的计划真可谓天衣无缝。” “不,不是。”柳若茴笑容诡异,“我还有最后一招,小冰,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忍心伤你,你的算盘比我打得巧妙,所以,我也要使一招必杀技。” “洗耳恭听。” “小冰,我坐的椅子旁边放着的那口大箱子,你看到没有?” “你排场这么大,又是椅子,又是案几,又是箱子的,我眼睛都看花了。”言冰瞟一眼那口看似沉甸甸的木箱,不知为何,心口猛跳了几下。“点心都被我吃干净了,我肚子饱饱,柳大哥,你还想拿什么来收买我。” 柳若茴放开手,从衣袖中摸出一柄纯金打造的钥匙:“小冰,你不想去看看,你不好奇?” 言冰一把抢过钥匙,急急回到箱子边,将钥匙插入精巧的锁扣中。 啪嗒。 锁扣掉落在地。 箱盖翻开。 宋殿元蜷成一团,脸色苍白,双目紧闭。 言冰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手指颤颤着摸到他的脸上,还好,皮肤温热,呼吸缓慢,相公,他还是活生生的,她俯下身子,试图将宋殿元拖起来,无奈,她的力量实在不够,而宋殿元像一个有呼吸的精致布偶,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回应。 “你把他怎么了,为什么他这个样子。” “是我在江水中将他救起的,真是好心没好报。” “我们坐的小船本来好端端的,是你指使下属将其凿沉,相公才会遭此大难,你还敢大言不惭说你救了他。”言冰怒火中烧,冲到他面前,没头没脸地对他一掌挥过去。 柳若茴牢牢抓紧她的手腕,袖子顺着小臂往下滑,一寸一寸显露出雪白的肌肤,殷红的一点,圆圆的,煞是可爱,柳若茴的目光被紧紧锁在那一点,眼里流露出来的是惊喜:“小冰,原来,你先前说的话是骗我的,你还是完璧之身,小冰。”将她一把搂过来,几乎什么都顾不上了,“小冰,我要带你回去,这里的事情处理好了,我要带你回皇宫,不许你再离开我。” “你放开我。”言冰丝毫没有被他的狂喜锁感染,“你放开我!” 嘴巴不但可以说话,还能够做些其他的事情。 柳若茴眉头一紧,肩膀上剧痛,没想到那样一张粉嫩嫩的菱角嘴,咬起人来也是疼的,他揉一揉肩膀,将脸上的情绪完好地隐藏起来:“小冰,宋殿元在我的手里,你怎么一点也不顾他呢,要他死,对我来说易如反掌。”一只手还是扣住言冰的手腕没有放松开,“你就不怕。” “我不会害怕。” “哦?” “因为他死,我马上跟着他一起去,你再没本事将我们分开。”言冰重重甩开他的手,跑回箱子边,挑衅地望着他,“要不,你来试试看。” 夏虫(七十七) 扶着木箱的边缘,言冰背靠缓缓坐低,地面的湿冷之气透过衣衫刺在皮肤上头,单手看似无意地搭着,指甲已经掐进木缝中,推起嘴角,露出细白贝齿并微微眯眼,眼神异常明亮,抬头间,柳若茴仿佛看到那一日,在秋水镇,他立在那个肩膀上皑皑白雪的女子面前,一样干净清澈的眼神,看起来很亲切,很温柔,相貌却是再平凡不过,同样的眼神放在此时艳丽动人的面容上,有股子魄丽的诱惑。 能叫人为这样的眼神放弃所有的抵抗。 柳若茴伸直手臂,一动不动,羊皮纸发出簌簌的细小声响,不晓得哪里吹来的风。 两人僵持良久。 柳若茴自腰间解下银色的腰带,一圈一圈,细长的,蛇形软鞭,手指轻细一动,银鞭弯曲着在地面蜿蜒,攀爬到言冰足踝边。 银蛇,只要再进两寸。 几乎能见兹出的毒牙。 一只修长的手搭出来,正盖在言冰的手背上,蜜色紧绷的皮肤,掌心温暖干燥。 言冰的心,轰一声爆裂开来。 宋殿元慵慵懒懒在木箱中坐起身,束发的发带早已不知去向,一头浓丽的发自肩往下飞瀑而下,墨黑中夹杂着幽蓝,眼皮微抬,睫毛下,眸光大盛,好像斑斓漩涡能将他认真注视着人整个拖拉进去:“小冰,你是不是冷?” 那只覆盖在他手下的纤掌,一直一直颤抖不停,让他想再睡一会都不能,那种细小的动静累积起来,有地动山摇地沉重感。 言冰半张着嘴,花骨朵形状的粉红,盈盈喷上一层光,半梦半醒般呓语:“相公,相公,你醒了。” “我明明让他们给你喂下七日醉,即使会武功的人吃了至少会脱力昏迷三天以上,况且给你的还是三人份。”柳若茴像见了鬼似的,看着宋殿元慢吞吞从木箱子中跨步出来,手指绕着自己的乌发,眉毛微微皱,弯身从衣摆撕下一条胡乱绑成一束,闲闲地抛到身后。 手指展开,每一根都是修长柔美,但是又藏着无可预估的力量,宋殿元一一曲起手指:“很好的迷药,我应该睡了有整整六个时辰,睡得好饱,而且醒过来就能看到我的爱妻,看来,我们夫妻要好好感谢你的援手才是。”搂过言冰僵硬的小脑袋,不客气地按在自己胸口,“小冰,衣服很干净的,他们好心帮我换过了,想哭的话,不要让外人看见。”他俯下头,轻轻吻着言冰耳后,“小冰,你哭起来的样子不好看呢。” 柔软的嘴唇一经碰触,再想用劲往肚子里咽的眼泪再收不住势头,言冰埋在那个熟悉的,暖融融的胸膛,边抽咽边道:“我担心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宋殿元擒住一抹笑容,温柔地安抚着她。 “可我和小林子都相信你会安全脱险的,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能力。”言冰觉得自己真是有些婆婆妈妈的性子,大敌在前,可抽抽搭搭的眼泪怎么流都流不尽,她的身体化成一个巨大的水囊,而双眼就是水囊的阀门,一经打开便收势不住。 “六个时辰,即是你自进入山洞前一经醒转。”柳若茴炙热的目光射在宋殿元停在言冰背部的那只手上。 “箱子又大又舒服,我觉得睡在里面也没有什么不好。” “那你听得我对下属的指挥。” “是,由你带着我在小冰面前出现,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这样的安排,我十分乐意配合。”宋殿元还是用指尖抬起言冰小巧的下巴,拎起袖子的一角去印干那些湿漉漉的,仿若能发光的泪痕,时不时在她的脸上轻啄一口,有时候落在额头,有时候落在嘴角。 言冰呆呆的,欢喜地不敢动弹,相公,相公,无论什么时候都想法设法地宠着自己,用他独特的方式。 “够了。”柳若茴再按捺不住,抽手扬起,鞭梢如同长了眼睛,对住宋殿元的背脊直直抽下去,眼见就是一条犀利的血痕。 宋殿元身未转,脚未动,反手将鞭子牢牢抓住,柳若茴用力回扯,两人力量相互抗衡,鞭子被崩得笔直成一线,谁也不肯先松手。 “你应该再等一等的。”宋殿元悠悠然叹一口气,像在为他惋惜。 “我已经等太久了。”柳若茴看一看言冰所有的关注从宋殿元醒转后,再没有分过丝毫在自己身上,哪怕方才那一鞭,他用足七分力,破风而出,她依旧只看着一个人。 一个已经将她的心全部占满的人。 满得挤不下任何其他的东西。 “我睡在木箱子的里时候,想了很多事情,所以,你该让我把话说完全。”宋殿元松开手指,“小冰,如果你已经看出生门的位置,那你就告诉他。” 柳若茴怔怔的,差点忘记将银鞭收回:“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我觉得让小冰把生门的位置告诉你比较好。”宋殿元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语速,“当然,能进入最后密门的人只能是我们三人,你的那些属下还有我的师弟和那位郑兄,只能委屈他们继续留在密道中,等我们回身。” 夏虫(七十八) 等待。 三人相安无事,各归其位。 只因为言冰轻描淡写的一句,要等,等时机。 柳若茴窝进他的大椅子中,原来以为宋殿元会愈发阻止言冰吐露出羊皮纸中蕴藏着的最后一个秘密,不想柳暗花明又一村,宋殿元的天平竟然是向着自己这一边倾斜。 早知如此,何必要花那样大的手笔。 真是费时费力的失败谋略。 宋殿元依旧舒舒服服地躺回他的木箱子中,半闭着眼睛,养精蓄锐,两只手安分地搁置在胸口,含着淡若轻风的笑意,一缕发丝弯弯曲曲地搭在胸口。 言冰走到柳若茴面前,从他的案几上挑选了两碟子小点心,露齿一笑:“吃饱肚子才有力气干活。” 那个警惕的小兽一样的言冰自宋殿元出现的那刻起,放下所有的戒备与防范,偷笑的表情全然无害,优哉游哉地在柳若茴面前晃来晃去,将几上另一瓶尚未开启的清酒瓶子提起,放到耳朵边晃一晃:“这个我也拿走了。” “那个是十年陈的梅花落。”柳若茴慢吞吞地答她,看她的迷糊样子也不像有三分酒量的样子。 嗖地拔开酒瓶盖子,言冰对着瓶口呼扇呼扇鼻翼:“很清幽的香气,有一丝甜甜的味道,的确是梅花的香气,以前我们后院也有半株老梅,下雪的天会开出小朵小朵的雪白,和这是相同的气息,闻着都觉得好喝。” “梅花落入口纯绵,后劲却足。”柳若茴不打算让她真的喝上几口,婉转地继续说道。 “我不喝。”言冰乐滋滋地捧过去,献宝似的,“相公,我给你斟满一杯,是十年陈的好酒呢。”她将酒杯平放在宋殿元胸口,然后倒上满满一杯,美酒与杯口恰恰持平。 柳若茴耐着性子看她的举动:“你这么放,他如何喝?” 言冰回过脸来,咪咪笑:“柳大哥要不要和我打个赌来,如果相公能双手不动一气将杯中酒饮尽,就算我赢。” “你可不许帮忙。”柳若茴的好奇被她勾搭上来,从椅子上一股脑坐直起来。 “那是自然的,我要出手帮忙,胜之不武。”言冰退开一步,两只手自觉地背到身后。 宋殿元飘她一眼,低语道:“你这孩子气的性子何时能改。” “反正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打赌赚点彩头回去正好可以贴补家用。”言冰吐吐小舌头,“柳大哥输了,可不许耍赖。” 宋殿元说着话,可胸口平置的杯子中未翻出一滴酒水,他长长的,舒缓地吸一口气,杯中美酒如同自己认得方向,化作一道优美的弧线,正巧落进他微张的口中,顺着喉咙滑下去,正好是一口,他赞道:“好酒,果然是好酒。” 言冰过去将酒杯拿起,倒置过来,示意里面的梅花落已经喝得一滴不剩,得意洋洋地嚷道:“柳大哥,我赢了。” 柳若茴觉得自己好像变笨了,居然没有想到宋殿元会使这一招,不过即使是自己能吸起杯中美酒,要做到一气呵成,半滴不剩恐怕也略有难度,当下大度地鼓掌道:“好内功,小冰,果然是我输了,你要的是什么彩头。” 言冰歪头一想,与宋殿元的目光在半空中碰撞,脱口而出:“柳大哥,若你登基,分我们半壁江山好了。” 柳若茴只怔在一刻,立时笑容堆满面:“好,好,蒙你吉言,若当真如此,我必会实现今日之赌约。” 宋殿元从箱子中跃身而起:“小冰,玩够了,时辰应该差不多。” 正午时。 一分一毫不能偏差。 言冰等的正是这一瞬间。 竖起食指按在嘴唇中间,对着柳若茴做一个静声的手势。 水,依旧是他们进山洞的那池静水。 咸涩到不可思议。 一束细微的光线从山洞最低端的小孔照进洞内,笔直入水。 言冰的双掌对着水面按下去,精准无缺的位置,掌心隐约感到用鼓鼓的圆点凸起,紧接着一块光滑如镜的石板从水底,倾斜着扬起,竖到一个角度后,停止不动。 只有凑到跟前的人才能看出,石板上同样有一个细小的洞孔,那束自然输送进洞的光线,正正好,射在其上。 顿时光线折射成一个诡异的折角。 这一次的落点是看似黑黝黝的洞壁上角。 柳若茴忍不住惊呼一声,洞壁上原来什么都看不出的地方,发出璀璨刺目的光线,分散开来,化成数十道口径粗细不同的光线,将洞内分割成几十个大小各异的空间。 “相公,背我。” 宋殿元默契配合地半蹲下身,将言冰安妥地背负在身,言冰在他耳边低低说着什么,只见他 身若翩鸿,轻灵无比,跳纵腾跃间竟似不沾山岩,言冰的掌影如白蝶翻飞,不时在石壁上依次按下。 萤火明灯张彩树, 禾香酿酒散清风。 一盏一盏,逐渐熄灭。 夏虫(七十九) 最后那一点光芒熄灭。 时间仿佛停止下来。 那样璀璨夺目过后,眼睛好像不再适应光线黯淡的洞内,一下子都盲了似的。 不过是半柱香的功夫。 “相公,此时可以了,记得我和你说过的位置。”言冰胸有成竹。 宋殿元背负着言冰停止在洞中央的某一点,然后单脚脚尖在原地划出一个整整齐齐的圈,将两人安妥在其中,言冰轻声轻气地喊:“柳大哥,快点过来。” 柳若茴茫然地听从她的呼叫,走到他们面前。 “再进来点,站在圈内。”言冰趴在宋殿元肩膀上发号时令。 柳若茴注目着他们两个,宋殿元的表情又恢复成那种静水无澜的漠然,精致的五官又有层藏不住的温柔神色从皮子底下渗透出来,言冰笑颜浅浅,明明可以自己下地,却是一脸享受地趴在宋殿元的背上,两条胳膊软软地挂在他的胸口。 两个人,看起来,特别地和谐。 比在圣天门初见时,那种微微的若即若离,要亲热很多。 柳若茴按一按额角,不再看下去,隐隐有一种潜藏的妒意,但又不晓得自己在嫉妒什么。 言冰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含含糊糊地听不清楚。 宋殿元将耳朵凑到她嘴唇边去停,言冰偷偷撑开一条眼缝,在宋殿元的耳郭上,蜻蜓点水般舔一舔,耳朵尖上顿时因为沾了水渍,一点亮晶晶的反光。 “小冰。”宋殿元看起来稍微有些着恼。 言冰装作无奈:“明明是相公自己凑过来的,耳朵好像半透明的糖球,看起来真的很美味,我一时没忍住。” 柳若茴扭过头,轻轻咳嗽。 言冰将嘴唇藏在宋殿元的鬓发边,低低求饶:“相公,以后不敢了,不过,耳朵半透粉的,就像是在轩辕镇上买的一种叫玫瑰糖球的,等我们回去,我带相公去买,小林子也很是喜欢吃的。”呼吸间若兰幽香,那种无邪的诱惑最是勾人。 宋殿元居然还能保持住不变的神态,这次连柳若茴都觉得自己开始佩服他来着。 “来了。”言冰一声大叫。 一个奇怪的声音从三人脚底下传出,初时,动静不大,到后来,仿若有数百只苍蝇在耳朵边嗡嗡作响,震得耳朵眼里都痛。 出乎意料地一阵地动山摇般震荡,柳若茴感觉自己的心脏收缩了一下,脑子一阵眩晕,只是眩晕之后,突然被一阵惊涛骇浪的磅礴气势所震慑,脚下的一方空间开始塌陷了。 大概是言冰计算出的位置太过巧妙,正是宋殿元用足尖划出的那个圈圈的范围。 洞内景色在视线中突然拔高起来,柳若茴意识到其实是自己的身体正随着触动过后的机关往下沉。 眼前一黑,身子继续往下沉。 “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事先预算好的吧。”他听得自己的声音在发出询问,在这样强大的机关下被动的自己显得如此渺小。 父王当年的杰作岂是自己所能推算得出来的。 父王,大哥,四哥,还有我,是不是根本就翻不出你的手掌心? “羊皮纸上是有写。” 生亦是死,死一时生。 在那个看似全部封闭的山洞中,隐秘着父王所创造下的最后一个天大的秘密。 “所有发出光芒的那点光点都是控制机关用的?” “是,每一个按灭都要按照顺序,前后不能相差一个呼吸间的时间。” “如果按错呢?”柳若茴才问出来,自己已经笑出来,真正是一个傻问题,如果按错,言冰,宋殿元,还有自己恐怕已经停止掉呼吸。 “如果按错,不光是我们三人粉身碎骨,只怕你留在外边的那些属下,还有小林子和郑大哥的性命都将不保,柳大哥。你放心,我对爹爹留下来的每一句话都是再三斟酌过的,我们不是都还好生生的吗,再说,还有我相公在呢,相公可是爹爹的爱徒呢,一定要是相公的武功再配合上我的计算,才能完成大事。” 我没有对你不放心从这个计划初始起,我就晓得这个世上只有你能帮我。 可惜,我见到你终究还是晚了这一大步。 夏侯煵恐怕早已经预见到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他心心念念培养出一个几乎要凌跃于自己能力之上的徒弟,为的应该也是这一天。 那些追踪他的踪迹的暗门的力量,在夏侯煵的眼睛里究竟是什么? 柳若茴还待细想,眼前一亮,脚下的动静停止了。 高高两道合闭起来的石门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柳大哥,你想看的地方已经到了,这就是我爹爹当年为你的父王所设计建造的龙脉之所。”言冰从宋殿元的背上跳下来,双手按在石门上,“相公,我要考考你,你可知晓打开这两扇大石门的钥匙又是什么?” 宋殿元果然认真地想一想:“我们一路逃亡一路颠簸,好像并没有特别要紧的东西是一直有带在身上的。”他扣住石门,上下左右敲动,仔细听其中发出的声音,“难道,师傅又从羊皮纸上传达了信息给你?” 夏虫(八十) “其实我也不晓得呢。”言冰将羊皮纸递给宋殿元,“相公自己看看。” 宋殿元第一遍看得极为仔细,几乎是逐字逐行,第二遍便是一目十行的速度:“果然没有写明开门之法,此地机关重重,若非有这两页详尽的记载,真正是举步艰难,可真走到这最后一步而无法登堂入室,岂非前功尽弃。” “机关是爹爹设置,必然是一件他觉得很重要的物件来做石门的钥匙。”若冰靠到石门上,用手略微比一比,在她觉得差不多的位置上用指甲刮一刮,“相公你来。” “怎么?”宋殿元凑上来看。 言冰抓住他的右手,挑拣出食指指头,玩味一笑:“不知道相公的指力如何。” “难道要在这个位置?” “是的。” “你确定?” “没有把握的事儿,怎么会让相公来做。外边百多条人命,不是可以顺便拿来开玩笑的。” 言冰和宋殿元这么随意的一问一答之间,搞得柳若茴也莫名紧张起来:“会不会还有第三张羊皮纸?开门的诀窍另外写开来了。 宋殿元坚决地摇摇头。 言冰又问:“相公,你回我个问题。” “说。” “为什么要带柳大哥进来这里。”言冰不自觉地撅撅嘴,虽然她还一直称呼柳若茴为柳大哥,听起来客客气气,其实这一路所来,不知不觉间,情势已经僵化,有一刻,她连这个男人靠近一点都觉得受不了,从头到尾的欺骗,层层设计的圈套,暗门背后最大的力量,每一条都能令人不寒而栗,是不是从秋水镇开始。柳若茴就处心积虑地为了有一天能踏上着荒岛的土地,实现他坐稳君王宝座的目的,她不甘心做被他人操纵的傀儡。 宋殿元被她抛过来的烫手山芋噎在原地。 柳若茴更是尴尬地用脚尖刨着地,面孔涨地红红,言冰的问题简单直白,却如一把锐利的刀刃直刺关键之处,很多事情由不得他一一解释,他也没有办法一一解释。 临门之处。 三人微妙的关系,微妙的处境。 “小冰,治理天下之事,必要舍小取大,如果你今日一定要一个合理的解释,我能给你也只有这个。”宋殿元捧起她的脸,柔声道。 “相公,我是为了你的委屈,为你打抱不平,你反而帮着他说话。”气鼓鼓的小小包子脸。 “我明白,我都明白。”他笑容神秘,“可我没吃一点亏。” 两张羊皮纸在圣天门汇合在一处起,他直接去找的圣天君夜冥,师傅当年交代过,这个人虽然自傲不凡与师傅又是半个情敌,但是为人处世只重正义,足以信赖。 果然夜冥立即将他带到密室,两人权权商议下,只有设下计中计方能引出幕后真正的主角,于是从言冰踏进密室来寻宋殿元回去,一个周密的计划自此展开。 被夜冥指责为弑师孽徒的宋殿元。 从圣天门一路被堵截围攻。 稽延的放行。 郑怡的出现。 稽延的再次追杀。 变成四个人的队伍。 直到上了那条林涪冉包下的船只。 言冰听着听着,嘴巴越张越大:“难道连沉船都是相公安排好的?” “凿船是我的部署,原本想着落水后,你们会丧失原有的战斗能力,而且能轻而易举地将你们划分开,然后各个击破,不料,天色大变,江水中突然涌入一股暗势的力量,将落水的你们带向不知名的荒岛,我的属下也有潜伏在轩辕镇多年的老人,招来问了,都说从来没有听闻这条江中还有这样一个岛屿。” “廿年才会现身一次的岛屿,当然不是寻常人所能了解的。”宋殿元好笑地看着背过他去生闷气的言冰,“否则怎么会选择此处为皇室机要所在。” 言冰详装伤心地抹着眼角:“你什么都不先告诉我,我一路跟随你提心吊胆,后来你在江中失踪,我在小林子面前强忍着不哭,可我身体里面已经全部都被眼泪装满,满得几乎要从七窍中一齐流淌出来了。” 宋殿元拥住她细细的肩膀,默然不语。 言冰继续她的指责:“是不是连你不和我们一起跳入江中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我以前的确是没见过你游水,没准你在江里比条大鱼还灵活。” “小冰,为了将此事完全了结,不得不出此下策,出去以后,我任打任罚。” “我干嘛要打你。”嘴巴翘得都快飞上额头了,虽然眼底深处有着藏不住的笑意。“就你们一个赛一个的聪明,把我和小林子耍得团团转,思来想去,还是小林子对我最真心,出去以后,我跟他回轩辕镇算了,反正他家大业大,对我也好得很。” “不许。”宋殿元闷声道。 “爹爹知道你会这么骗我,害我如此伤心,一定也会这么做的。”言冰字字确凿,明明是口是心非的话,说来倒是很顺嘴。 “不许。”宋殿元一把拦过她的腰,两人之间顿时贴合得毫无距离,他低下头,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十分认真道,“这种念头以后再不许说,不许想,不许做。” 柳若茴站在一边听他们小两口甜蜜的吵嘴,觉得本来宽敞的空间变得再狭小不过,言冰与宋殿元之间再插不下另一个人,哪怕以后他真的成为一代君王,依旧不能。 夏虫(八十一) 纤细的手指反复摩擦着石头粗粝的表面,言冰眼神专注,仿佛眼前是一副上好的丝缎,而她手中则是绣线的那一股缠绵,女红正当时,绣出并蒂莲来鸳鸯戏水图。 “相公,应该是这里了。”一本正经地指出确切的位置,“只能探进一寸六分。” “好。”宋殿元凝力于右手食指尖。 柳若茴不解地喃喃重复她的话:“一寸六分?” “浅一些探不出其中奥妙,深一些又会触动机关,造成破坏,所以力量要拿捏得刚刚好才可以。”言冰耐心地解释给他听。 “那为何是一寸六分?” “那便只可意会了。”言冰一时游思,娘亲的寿辰是正月初六呵,爹爹,当年,你做下每一步时,心心念念的人儿只有娘亲一个人是不是,时间推算下,爹爹应该是在做完这里的一切以后,回去迎娶了娘亲,可惜,他们并未能终老一生,她抬眼去看宋殿元,他也正好转过脸来看她,好像两人想的正是同一件事情,眼眸中,俱是心有戚戚焉。 天底下叫人伤心的事,有情人不能白头携手亦在其中。 坚实无比的花岗岩在宋殿元的指力下,绵软听话,石屑纷纷散落,露出一个洞眼来,宋殿元凑过去看看,确认地点一下头:“果然是这个位置。小冰你一直神神秘秘不肯拿出来的钥匙可以让我们一睹真容了吧。” 言冰掏出荷包来:“钥匙就在这里,原来我一直有带着它,这天底下冥冥之中的巧合实在太多,如果不是无意中将它塞进荷包中,那我们均将空手而回。如果路上一不小心折了损了,那柳大哥便永远进不得此地,可巧我在爬进来的通道中,却摸得了它。”爹爹,这一路,你都在我身边照顾着我,虽然看不见,摸不到,可是我确确实实感觉到了,爹爹,原来你也想把这里还给他们,放下心头大石的。 玉簪通体碧绿,流光溢彩一层明光,簪头却是朱砂鲜红,玉体暖意融融,象一汪活水流动似的,尽是罕见的暖玉配上这罕见的颜色,拈在手中,沉甸甸的。 “这不是你的物件。”宋殿元一眼便知。 “在圣天门的时候,我第一次逃离开前,娘亲送了给我,只说是当年爹爹送她的,及其罕见的好东西,娘亲那里华贵的首饰多如牛毛,这几年夜叔叔明白她喜爱那些小玩意,也不晓得搜刮网罗了多少更多更好的,娘亲倒是一直将这件收得好好的。”娘亲对夜冥若即若离的态度,不曾明朗化过,可是因为娘亲心底有爹爹的影子,从来不舍得抛开过。“这是爹爹送给娘亲最后的一件物品了。” 那一瞬间,言冰对白蕊当年抛夫弃女的行径不再埋怨,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爹爹不曾开口,娘亲也是支支吾吾不肯明言。 谁是谁的错,谁又是谁的毒。 宋殿元的手伸过来,将言冰的左手捏在掌心,紧紧握住,言冰扭头嫣然一笑,笑容中三分伤情,更多的欢喜。 玉簪被小心谨慎地探进点洞内。 三人重重呼吸几下。 一阵剧烈地晃动过后,大青石板的门向上缓缓升起,隆隆的声音震得三人不得不掩起双耳。 待一切平息后,另条通道出现,通道两边的石灯被机关触动,灯油溢出,火光烁烁。 “柳大哥,请你进去吧。” 柳若茴一脸的惊喜后变为诧异:“怎么,你们都不进去?” “岛屿山坳中至此再无机关变数,你从这里一路向前到底便能看到你梦寐以求的东西,可是,我们偏生不想知道那个秘密。”言冰笑着详装去推他,“还不快去,最多只有半个时辰,别去了舍不得出来。” 柳若茴再深深看他们一眼,大踏步地迈进通道内。 前面,前面正如言冰所说,有着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可是,他多踏出一步,心口就痛一痛,是不是得到一些必然会失去一些。 多走出十来步后,他忽然变得坦然起来,心头 权宜何为大何为小,已经给出了最明确的答案。 宋殿元斜斜靠在石壁上,抄手而笑:“我以为以你的性子,一定好奇地想跟随进去看看。” “我是想跟进去看看哪。”言冰坦然道,“可是,我怕我们跟着进去,这一生都会像爹爹那样变得很累很累,做人还是少知道点秘密地好,轻松自在才是最好的。” 说着,她靠过去一点,将脑袋依在宋殿元的肩膀上:“相公,这些年,你要照顾我,累不累,埋怨过爹爹丢给你个大包袱不?” “不会啊。”宋殿元侧过来揉揉她的脸,“多少人垂涎我这个大包袱,我看即使我不去探视皇室的机密,后半生一样会很累。” 言冰捶他的胸口,咚咚咚,声音大,力气只用一点点,反身搂住他的腰身:“相公,我很好养活的,我会做家务,吃饭只吃素菜就成,只要在过年过节尝点荤腥,对了,我还会做女红,缝缝补补不在话下,所以你这一辈子都要背着这只大包袱,因为呵,这只包袱缠住你了。” 夏虫(八十二) 言冰转到洞口,看似明亮的通道,从外边看偏偏是看不见内里的情况,只有一片晕黄的灯火色,火把被微微的风吹得一跳一跳。 “怎么,后悔没跟着进去看看?”宋殿元暗笑道。 “说好奇肯定是有的,难道相公就不好奇吗。“言冰踮起脚,努力伸直脖子向里张望,”这快设计得还真好,明明见他走进去的,不过才十来步以后,已经看不清人,平时按照我的目力,他在这样直通通的地方走上百多步也走不出我的视野。” “你怎么就知道是笔直的通道,这里面的学问大着呢。”宋殿元将她拨回来。 言冰扯住他袖子问:“是不是传说中的奇门遁甲,你会不会,爹爹应该有教你的,快些说些给我听。” “我笨得很学不来那些,老老实实将师傅的武功学个三分像已经谢天谢地了。”宋殿元捏一捏她的鼻子尖,“留着你以后慢慢自己研究。” “啊,我怎么可能自学成才呢,上天入地也没这能耐。“言冰拍开他的手,鼓住腮帮子,猛地眼前一亮,“柳大哥出来了,好快呢。” 柳若茴步履稳妥,慢慢从灯火中踱步而出,俊俏的脸苍白到毫无血丝,一双眼却是亮到慑人,里面蠢蠢欲动,不晓得藏了什么在里面,似乎随时能扑出来噬人魂魄,看到言冰期待的目光,暖暖地一笑:“小冰是不是等了很久?” “不会,我和相公有一搭没一搭不过聊会天,柳大哥已经出来了。” “不过才一会吗?”柳若茴喃喃自语,他以为自己已经在内里脱胎换骨,重新塑造过了真身,原来,原来在旁人眼中不过是短短的一刻。 “柳大哥看到你想看的东西了吗?”终究敌不过好奇心的诱惑,言冰忍不住问。 柳若茴保持着一贯温文的笑容,点一点头:“都看到了。” 都看到了。 他已经强力克制内心巨大的波动,下意识把双手都藏进衣袖中,簌簌发颤的手指太容易揭穿自己的心情。 原来,原来真相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血腥与黑暗。 从里面出来,第一眼看到的是言冰的面孔,仿若纯白的芙蓉花,在晨曦蒙蒙光线下,絮絮开放,把他所见的那些净化许多,许多。 “柳大哥,你的脸色很不好。” 他拂一拂脸庞:“可能是一路过来,提着心,吊着胆,这会得偿所愿,反而支撑不住了。” “那我们要赶紧出去了。”言冰放心地笑,“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怎么?” “你自己看哪。”言冰向前一指。 柳若茴扭头看到原本熊熊烧灼的火把,一对一对地熄灭下去,像未央使暗夜星空的那些明星东坠,光芒不再。 “里面应该和着共有九九八十一对火把,待全部熄灭,这两扇大青石的巨型石门将会再次降落,然后,这座岛屿周围的迷雾与毒瘴结界又会重新张开,下一次能进入的时间,应该又是另一个十年,赶不上时间出去,可就要在岛屿上苦苦等待十年,那样的话——”言冰瞅着柳若茴扑哧一笑,“柳大哥你的雄图伟业恐怕只能付之一炬咯。” 柳若茴若有所思,一时并未回答她的话,只是将手往袖子里再藏上一藏,左手紧抓的那本薄薄的册子掉入衣袖的内袋中,一路出来,他在犹疑是不是要将这册子交给言冰,虽然书页上明明白白写着是要留给夏侯煵的后人。 可是看到言冰的笑颜,他暗暗叹一口气,决定将这本册子带回宫中,寻一安全的地方密封起来,再不能示人,夏侯前辈对不住,没有按照你的意愿将你的绝学世世代代流传下去,可是,我想你应该不会责怪我。 如果你此时也见到言冰的笑容,你也祈望她能永远保持如此的灿烂若花。 他又何尝不会明白言冰所说的幸福,与心爱之人找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平平淡淡地过日子,酌一壶清酒,烧两个小菜,待以后儿女缠绕膝头。 只可惜,这不是他的选择。 他也无力去选择。 生为皇家人,此生都被权力两字禁锢,不得逃脱。 再不得。 “柳大哥,柳大哥。”言冰的声音提高几分。 他方才回神:“那按照你说的赶紧出去,大船都停在岛屿边,半个时辰足够所有的人安全撤离。” 依旧是来时的路。 三人在缓缓上升的速度中,静默不语,似乎各有所思。 回到山洞中央,只一个人焦急地等待原地,见他们从地底下冒出来,吃惊地长大嘴巴:“主子,主子,原来你去了地下。” 柳若茴收起笑容,冷冷道:“不是让你们全部在长通道中等我,怎么你贸贸然进来,可知擅自行动的处罚是什么。” 那人擦一擦汗,眼神可怜巴巴地看着言冰,因为是熟人,他自然知晓言冰在主人心中的位置,求着让她帮忙说一句话。 言冰轻轻嗓子:“柳大哥,你多听他说一句,听完再罚也不迟。” 朱硫直至见柳若茴细微地颔首才放下心来,继续道:“主人独自在洞内时间一长,夏姑娘一同来的两个人在通道中突然动起手,主人说过不可轻易伤及他们,所以,我们这边伤了六个弟兄,小的越想越不放心,所以才斗胆进来查看,四处找不到主人,只敢在原地等待,只要见到主人平安,小的已经安心不望主人轻惩。” 夏虫(八十三) 柳若茴抿紧嘴唇,眼神寸寸凝结。 朱硫一动不敢动,垂着双手,只敢看住自己的鞋尖。 宋殿元轻推一把言冰,言冰立刻笑意款款:“柳大哥,还不快点出去,难道真想在岛上过半辈子啊?” 柳若茴招朱硫过去,低声嘱咐,朱硫一脸困惑,又不敢插嘴仔细过问,柳若茴说一句,他点一下头,一段话说下来,至少点了有百多下。 言冰掩嘴笑道:“在轩辕镇江岸边看着还凶神恶煞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变成个磕头虫了。” 嘴巴被宋殿元一把握住,声音不大,朱硫还是听得清清楚楚,顿时面孔煞红,额角晶亮亮的汗珠都渗出来,但是言冰方才为他开脱,柳若茴又一直拿她当宝贝似的,他哪里还敢发作半分。 “都听明白了吗?” “是,主人,小的立时下去准备。请主人稍后。”朱硫半躬身退身而出。 言冰轻轻松松地挣脱开宋殿元的手掌,跑去案几边:“上上下下的折腾,我肚子好饿,柳大哥你带来的点心真是美味。”最后一刻豌豆黄被塞进小嘴中,塞得满腾腾的,腮帮子一鼓一鼓。 柳若茴温柔地凝视着她:“你喜欢的话,以后我差人给你送过来。” “不必,不必麻烦。”一开口说话差点被呛住,宋殿元好整以暇地拍着她的后背,为她抹去唇角的饼屑,又将剩余的清酒斟半杯给她,言冰就着他的手来喝,好不容易将豌豆黄塞下去。 “小冰,你没事吧。”柳若茴站在原地不动。 他,已经没有动的资格。 宋殿元的目光正好转视过来,有一股子了然的神气。 柳若茴总感觉,其实宋殿元明白在最后的深洞中,隐藏着什么,还有自己自私苛留下来的册子,宋殿元都知道,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安静而了然。 想必,他对自己所为也是赞同的。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从通道中疾驰而出。 林涪冉跑在前面:“冰冰,急死我了,你没有事情吧,姓柳的有没有为难你?”一直跑到跟前,言冰面前出现一只大手阻止他再前进一步,他才刚刚看到宋殿元的存在,挠挠头,“怎么,原来师兄也在这里。” “怎么?”宋殿元好笑地回问他,“我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 “不在的话,我一定要抱住冰冰好好庆祝她安然无事。”林涪冉拉开嗓子嚷嚷道,毫不避嫌的。 郑怡跟在他后面,小小声地说:“既然你的师兄,小冰的相公在,我不介意借你抱一下,庆祝大家均安然无事。” 话音未落,被林涪冉一掌飞开,别别扭扭地:“我干嘛要抱你,真是奇怪了。” “我都不介意了,你还介意什么呢?”郑怡不死心地补充一句 言冰见他们衣衫比她离去时更加褴褛,林涪冉左手的半个袖子都被利器削去,一缕头发掉在额前,面孔上黑黑白白几道痕迹,显得又疲惫又狼狈,想起她在轩辕镇第一次见到他时,锦衣玉扇,风流倜傥,处事间一掷千金,却远不如此刻看起来亲切可人。 当下过去,握住他的一只手:“小林子,千辛万苦的情意,我和相公都会记在心上。” 林涪冉讪讪地看着搭在自己手背上那双手儿,拿眼角瞟瞟宋殿元,见他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豪气地答道:“虽然我只在师傅名下挂了两年名,可不管怎么说你们就是我的师兄妹,同门有难,自然是要出手相助的,不然传出去也不好听是不,以后,冰冰千万别在说什么千辛万苦的话,多不好意思。” “你那脸皮还晓得不好意思?”郑怡当真是不怕死,“小冰接下来是不是还要感谢一下我。” 林涪冉警惕地瞪住他:“你,你妄想,活该你要跟着来,活该你受伤。”下意识把言冰藏到背后,怎么也不能让他也和冰冰握手来着。 朱硫再次出现:“主人,一切安排妥当,请主人与几位先行退出,接下来的清理工作,我们会妥善做好。” 柳若茴颔首走在前面,与朱硫插身而过时暗道:“尾巴做得漂亮些,即是功大于过,回去自然有重赏。” 不过草草一句,看朱硫的样子满面春风,喜不胜收,差点要跪下膜拜。 “小冰,还不跟上。”柳若茴飘然而出。 紧跟在后的宋殿元等四人。 回到来时的通道时,言冰大吃一惊,明明过来的时候,伸手不见五指的狭窄空间,变得豁然开朗,整齐的队伍手持火把,立在两旁,那火把估计是特制而成,比寻常的火把长达许多,但是燃烧用的松脂有股淡淡的香气,这么多拥簇在一起也不显黑烟。 “看傻了是吧。我和郑怡进来的时候也同样吓一大跳,这姓柳的来历背景大得很,这绝非寻常家底的人所能培养出来的速度。”林涪冉对旁边指指点点,“每个都是高手,我们刚才动起手来,明显是让着我们,我们也讨不得好去。虽然不是顶尖,但这么多能效劳在同一个人手下,恐怕是——” 言冰拉低他的头,匆匆说了几句。 宋殿元含笑看着郑怡:“郑兄大致也已经猜出缘由了。只有我这不争气的师弟还如此莽撞愚笨。“ 郑怡随着会心一笑。 夏虫(八十四) 在深洞里爬进爬出,又跟着机关上上下下,腰酸背痛地立在船头,言冰迎风深深吸一口气,江面被如火夕阳反照出粼粼波光,眼睛看向极远处,一时感叹道:“难得会觉得夕阳美成这样。” 霞光倾斜,微妙的暗紫色渐渐从天际漫来,流入西天辉煌的落下中,光华灿烂,魄力无比。 若是被机关困在岛屿的深洞中,恐怕再要见到此景,便成奢侈之念。 明明是天天能见到的,经过那样黑暗的旅程,才能体味到其中的珍贵。 宋殿元与她反身相立,无名的岛屿在视野中渐渐远去。 越来越小,再看不真切。 “相公,你说,十年后,我们再来一次,你说好不好?”言冰与他肩背相靠,目中流光溢彩,“我有偷偷在那个青石板上刻下字来,下次我带你去看。“ “小冰觉得十年后,我们还能来吗。”宋殿元低沉的声音从背后同震传来,言冰不自觉地揉一揉身子,似乎想将身体与他贴得更近些,“小冰,你这个傻孩子。” 言冰紧张地背过来问:“怎么,相公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来不得了。” 宋殿元低头想一想:“小冰,我们离开岛屿有多久了。” 言冰仔细掰着手指:“出岛上船,我们换上干净衣衫,再跑到船头来,怎么也有一柱半香的时候。” “那应该差不多了。”宋殿元将她拉在身旁,指尖挑挑她的发梢,藏青色的宽宽发带,松松相挽,“原来你还留着呢?” “是呵,从秋水镇一路带出来,有些东西,即使不用心保存,它却对你不依不舍,怎么都放不开的,有些东西,心心念念地牵绊着,却还是得不到。”或许就想像那句老话,该是你的总是你的,不该是你的怎么都强求不得。 手儿过去拉住宋殿元的手,两人的心跳在一线上相知相通,宋殿元分开手指与她十指相扣,喃喃道:“小冰,小冰。” 一声比一声缠绵。 言冰不知不觉地微低下头,脸,红起来,小手指在宋殿元掌心搔一搔,仰起脸冲着他笑。 天崩地裂一般的爆炸生。 突然见东南面冒起一片火光,紧接着是“轰隆隆隆”一声接一声惊天震地的巨响,四处响起回音,此起彼伏的声浪后,一条巨大的,炙热的,翻腾着的烟尘从爆先升到高空,像一条可怕的赤褐色的巨龙,扭动着庞大而丑陋的身躯,尾部在大地绞起浓密的烟尘,头部在高空中晃动着,摇摆着,迅速扩大着,吞吐着烟雾 这样制造精良的大船的都在这样的冲击下,都跟着剧烈摇晃不停。 言冰紧紧扣抱住宋殿元的腰身,见他嘴唇一张一合,却是听不见他究竟在说什么,等到自己开口才发现,同样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宋殿元捂住她的双耳,按住,即时有两股暖暖的气息从耳底后面传进去,胀痛不已的感觉才慢慢舒缓开来。 又见林涪冉与郑怡匆匆忙忙自船舱中踉跄奔出,惊慌失措地说着话。 宋殿元拉过她的手,在她的掌心写:没事。 没事!没事,那又是什么。言冰指住爆炸声传来的方向,如此剧烈,剧烈到能令人失聪的爆炸,相公居然还说没事。 她气愤地拨开他的手,明明相公知道真相,但是就是瞒着她。 宋殿元依旧握住她的手,飞快地写下字来:小岛没有了。 言冰疑惑地瞪住自己的手心,嘴唇轻挪,重复着,小岛没有了,这是什么意思? 再四下看看,仿佛整条船中,惊动的不过是他们四人。 其他的人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难道他们早就知晓会有这么骇人的事情会发生。 耳朵眼里一阵说不出的吱吱呀呀,接着又是一段空白,再后来,宋殿元将她的脸扶正对住自己,很慢地在说:“小冰,能听见我说话吗?” 朦朦胧胧的,听着都不像是相公的声音了。 不过,耳朵的功能应该是恢复了。 “刚才听不到,这会可以了。”言冰想用手指头去掏一掏,被宋殿元一把阻止住。 “小冰,你耳朵好像受了点伤,不要乱动,我刚才用真气帮你恢复了一下,上岸以后,要好好休息才行。” “相公,你在我手里写的那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小冰,你别急,我慢慢和你说。”宋殿元拉她进仓坐下,林涪冉和郑怡索性也一起进仓找地方靠着,“我的意思是,我们刚才出来的那个小岛已经不在了。“ 言冰眨几下眼:“不在了?明明是好好的,我们一路出来,我还能见着的。” 林涪冉恨恨地一拳砸在桌子上:“是不是早就预谋好的,还说让我们先行,把第一艘船让给我们四个,你们在最后的洞穴内到底看到些什么,那个姓柳的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着毁尸灭迹来着。” 这下子,言冰,全然地明白了。 夏虫(八十五) 客随主便,柳若茴明明可以坐这第一艘大船,言冰一眼能看出那船在船队中最大最华美,柳若茴来时坐的应该就是这一艘,他却平和地站在原地笑着:“小冰,你们先吧,这艘船又大又舒服,坐起来再舒适不过的。” “柳大哥不和我们一起?”言冰也留了个心眼,把他们四个人单独放一条船上,不会又留了一手,再凿船底地来上一次,她可再吃不消。 柳若茴见她犹疑地不迈步:“怎么,小冰。”眼底渗出受伤的神情,“难道你以为我会对你们下黑手,这么不相信我。” 你又不是没这么做过,言冰暗暗想,但笑不语,脚下像扎了钉子,就是不开走。 柳若茴侧头想一想,自腰畔解下一物给她:“把这个押你这里做信物,这下你可该放心了,我是还有一点事情没有处理好,随后跟上,没准还会比你早到岸。” 凉凉的一块印记,言冰不识得,用手呆呆捧住,宋殿元搂住她肩膀,半拉半扯地带她上船,顺便招呼林涪冉和郑怡一起。 言冰在他臂弯里扭动身子:“万一呢,你怎么就轻易上来了。” “你没看他给你的是什么,还不快点收起来。”宋殿元点着她的脑门,“我都怀疑你是不是给他吃迷药了。” 言冰将小铜印凑到眼前看,东西是旧物,一头朱砂色,另一头磨损地厉害,像是一直用手在上面摩擦,四角都被磨成了圆角,不解地问:“这么小一点,又不是玉玺,很了不得吗?” 宋殿元一把握住她的嘴:“反正你收着就是,回到岸头再还给他,他给你这个,不过是为了让我们相信,他没有再加害之意,或许是你怀疑的神色太明显,伤到他了。” 言冰哦一声,乖乖将铜印装荷包里。 宋殿元盯着她的荷包看,淡绿的底子上绣一对彩蝶:“你这小荷包简直就是个百宝箱子,每次都会变出我想象不到的东西,里面究竟还有些什么?” 言冰赶紧将荷包收好:“里面全是我自己的秘密,不能轻易告诉你。” 宋殿元依旧盯着她。 “以后也不许偷看。”言冰一双手按在他的眼睛上,宋殿元修长的睫毛在她的掌心不住扑闪,痒痒簌簌的。 每个人心里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 宋殿元了然地拍拍她的手背:“那你也不用捂这么紧,偏偏还留出条缝来,是不是故意允许我偷看一下。” 直至这喧天的连锁爆破声传来,言冰才晓得柳若茴的意思。 幸亏,他们没有跟着他进去探视那最后的秘密。 否则,他是不是会把他们一起封在山洞中,随着那秘密灰飞烟灭。 岛屿的面积算不得大,不过用炸药一次性炸平,依旧是大手笔,或许柳若茴早就想好要这么做,所走出的每一步不过是看他们的表现才能决定是放是留。 平民百姓,哪怕本领高超的相公,小林子,在柳若茴的统领部队面前,依旧不堪一击。 言冰支着脑袋,觉得里面隐隐作痛,以后,以后一定要尽量和他们这类人保持距离,能装作相互不相识那就再好不过了。 “冰冰,快点说,那深洞里埋着的是什么。”林涪冉不依不饶地问,“毕竟只有你们跟着进去过。” 宋殿元已经走到船舱口去,懒得回答他。 言冰朝他瞪眼睛,凶巴巴地:“不许问。” 林涪冉饶有兴趣地搔搔下巴:“冰冰,你第一次见着我,也是这么凶巴巴的,好像我欠了你好多钱不还似的。” “是啊,是啊,亏你还记得。” 怎么能不记得,林涪冉默然,那时候的自己已经知晓了言冰的真实身份,自小,师兄永远会走在他前面一点点,学武功是这样,对待冰冰也是这样,他羡慕师兄,又嫉妒师兄,可后来看到他们相亲相爱,又忍不住为他们欢喜,有时候,真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老爹从小教育,喜欢的东西,一定要想方设法弄到手才行,不过老爹忘记了告诉他,遇到喜欢的人呢。 遇到喜欢的人,是不是看着她欢喜,自然而然便会跟着欢喜。 一只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林涪冉挥手像拍苍蝇似的一巴掌拍开。 郑怡明明躲得过,接触到他的眼神时,动作缓上一缓,巴掌结结实实拍在手背上,啪地一声,立时红肿起来。 “小林,你下死力呵。“郑怡另只手捧住伤处,可怜地对他眨眼睛。 林涪冉赌气地站起来,看着像在对言冰说话:“既然你们都不肯透露实情,我也不便多问,外人终究是外人。”一甩衣摆,气呼呼地出了船舱。 言冰哎着要起身去追,被郑怡拦住:“小冰,他其实明白你的意思,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比较好,不知道地话能活得久一些。” 言冰叹口气,对他点点头,明白就好,省下她费神去解释,还是郑大哥比较好说话,小林子的脾气简直就是只炮仗,火芯还长长地触在外头,随时一点点火星擦到就能着,活该他以后娶不到小媳妇。 宋殿元的声音飘过来:“小冰,到岸了。” 夏虫(八十六) 船舱里出来一人鞠躬打揖:“主人吩咐将众位送回原地,他另有要事在身,沿水路北上,就不再与诸位下船叙旧,祈望诸位有所见谅。” 言冰与宋殿元两厢一望,早就意料到的结果,柳若茴放他们安安生生地回来,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也没祈求他会再摆上宴席,把酒言欢,若真是那样,斟过来的美酒,不晓得自己是不是真敢一口喝了。 那人接着说:“请问夏姑娘,主人在姑娘临上船前给姑娘的东西可还收着。” 言冰点点头,欲打开荷包去取。 那人倒急了:“姑娘莫拿出来,即使拿出来,小的也不敢接,主人特意嘱咐,东西让姑娘收着,来日他自会来取。” “他没有这物件,可会不方便?”宋殿元留个心眼特意问。 那人搔搔头,露出个得意的笑容,那得意不过是一闪之色,立时又收藏起来:“主人说没有关系,只是要姑娘留个心妥为收藏便好。” 宋殿元顿时明朗,是,那物件再重要,柳若茴却是不再需要了,待他回得宫中,自然有一件比此物更好更大的等着他,原先的小件放在他们身边,算做个念想也好,算留个台阶也好,或许此生他都不会再来取回。 言冰再待开口,见到宋殿元使得眼色,收敛起到嘴边的话,换作再客套不过的:“那就谢谢大哥一路相送,就此别过,回去给柳大哥带给好,就说我们会念叨他的,祝他此去大愿所成,事事顺意,有空的时候请他来家里坐坐。” 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听着,自己都觉得假惺惺。 那人倒是很受用,当下拔锚起船,就此别过。 四人站在熙熙攘攘的岸口,身边人流来往,人声不断,却是恍若隔世一般。 林涪冉先叹口气:“师兄,你这是要带着冰冰回圣天门?” “是,要去见一见圣天君,此次事情全靠前辈出策相助,自然是要去道谢,小冰也要见一见她的娘亲,师弟如何打算。” “我出来时间久了,家中老爹一定等得只用棍棒等我回去,给我一顿,我先回轩辕镇,你们去过圣天门再与我联系可好。”他用脚尖刨一刨地,“我懒得进深门大派的,这个是前辈,那个也是前辈的,叫着都不舒服。” “小林子。”言冰不舍地喊他。 林涪冉勉强笑笑:“一定记得回轩辕镇找我,你的鞋子还在我那里,还有云哥,云哥肯定一直挂念你。” 宋殿元捏住他的半边脸,笑道:“哭丧个脸做什么,难道你以为我们会不辞而别,准备在此时此地与我们诀别不成,你放心,我们一定会上林府舒舒服服大吃大喝一阵子,你到时候别哭穷便好。” 林涪冉眼睛亮若明星:“师兄,你说的当真,不晃我?” “当然不晃你。” 林涪冉乐得什么似的,嘴巴快咧到耳朵根了:“师兄,冰冰,你们一定要来,姓郑的,你得空也要来。” “啊?”郑怡正站一旁,觉得人家师兄师妹谈心没自己什么事情的,突然听得林涪冉叫他的名字,指着自己问,“我也能来?” 林涪冉连连点头:“到了轩辕镇直接报我的名讳,说是林少东家的朋友,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都记我账上就成。” “有这么神?”郑怡询问地去看言冰。 言冰想着林涪冉在轩辕镇财大气粗的模样,忍不住笑开了,一个劲地点着头:“郑大哥他说的是真的,在轩辕镇,他就一土财主,小霸王。” 郑怡闭起眼几乎都能想象出林涪冉大摇大摆走在街面上的样子,跟着言冰一起笑个不停。 林涪冉暗暗咬着牙,表面上不露声色,姓郑的,你这会儿笑得欢吧,你得罪我的事儿还少吗,你在圣天门门口,我动不得你,待你到了轩辕镇,到了我的地盘,呵呵,那时候,翻手是云,覆手是雨,折腾你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买卖。 宋殿元见三人各自笑地欢快,拍了林涪冉一下:“师弟,后会有期。” 四人分成两头而行。 郑怡走在当前,特意走得快些。 “相公,回去后,要不要和娘亲说?” “你想说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怕娘亲问起来,我骗她又不好,照实了说更不好。”言冰为为难难的,“没想到最后事情会是这样,牵连甚多,相公也说,少一个人知道自然少一份是非。” “我想,她未必会问什么。” 既然,当年白蕊没有过问夏侯煵的过往,那今日依旧不会问。 当年,她为什么会突然离开夏侯煵,他同样也不愿意再过问,如果是移情,这许多年,白蕊怎会依旧单身不嫁,或许,这一切俱是夏侯煵精心安排所致。 宋殿元仰望天空,天,碧青一色,师傅呵师傅,这样的结局是不是如你老人家所愿,团团绕绕的结,终究还是在小冰手中解开了。 夏虫(八十七) 进得圣天门,还未上山,远远看到黑压压一堆人。 迎头站着,颇有仙风的自然是圣天君,背着手,站在人前,脸上难得含着笑容。 郑怡单膝落地,毕恭毕敬的:“师傅,我回来了。” “事情都解决好了。”夜冥不温不火地问,视线倒是对着言冰的,“还不去给你娘看看,她整天个念叨你。” 白蕊其实就站在他身后,被他挡住了一半,嘴唇哆嗦着,看到言冰一脸又想哭又想笑的神情,言冰喊了声娘亲,撒开脚扑上去,一把抱住白蕊的腰身,脑袋拱来拱去的:“娘亲,你想不想小冰呵,小冰可想娘亲了。” 白蕊再撑不住,唔地哭出来,美人儿就是美人儿,哭得梨花带雨地都很美,手指头轻轻掩住口,哭声很小,泪珠子倒很大,啪嗒啪嗒往下掉,言冰用袖子在她脸上猛擦,边擦边哄:“娘亲,不许再哭啦。小冰已经平安回来了,再哭脸哭花了,夜叔叔不喜欢你了。” 砰—— 两个人的脸立时红的像什么似的。 白蕊想要推开她:“毛手毛脚的也算了,姑娘家的,说话不知道分寸。” 夜冥看她的脸果然被言冰擦得起了几条红印,轻轻咳嗽声,从袖子里拿出块纯白的帕子:“拿这个给你娘亲擦脸,你那身衣裳多久没洗过的,能胡乱擦的吗。” 后面排得齐刷刷的那些个徒弟看着,想笑又不敢笑,一张张脸都憋得红彤彤的,言冰将那帕子在自己手背上抚过,又软又凉的,不晓得是什么特殊的料子,暗暗想,以后也别叫圣天门,直接改叫红脸门多好,一个一个血色上涌,连胭脂钱都省了。 白蕊用那帕子将眼泪都印干,用手指头戳戳言冰的额角:“这张嘴一点不饶人,和你爹一个样。” 言冰嘻嘻笑着凑过去:“脾气和爹一样没关系,长得像娘就足够了。” 她这么一说,夜冥转过身打量,原本第一次上圣天门的时候,她们娘俩不过是声音神似,长相上是南辕北辙两个模子,一度他还怀疑过言冰是不是白蕊亲生的,如今瞧来,并蒂芙蓉般的两张面孔,看着不像是母女,更像是一对绝色姐妹花,只不过言冰的眉宇间多几分伶俐的可爱,表情更加生动一些。 宋殿元立在一旁,宠溺地望着她,她觉察到他的目光,回过来对着他笑。 两个人之间即使隔了好几步,看着却是一根针都插不进的紧密。 白蕊爱怜地摸着言冰的头发:“看看你,才离开娘亲几天,又黑又瘦的。” “那是在江面上吹的。”言冰细细地笑,从深洞中出来,她见着阳光就喜欢,一时都不肯放下,坐在甲板上晒着晒着,便把雪白的皮子晒成浅浅的蜜色。 圣天君大手一挥:“既然大事已了,在大厅已经摆了宴席,只等你们入席。” “宴席?”言冰疑惑地去看宋殿元,他也是茫茫然地摇一摇头,“娘亲,什么宴席,你们怎么知道我们这时候回来的。” 白蕊笑着指一指郑怡:“那不是你夜叔叔的徒弟,他换着法子传的消息回来,不然娘亲早就担心死了。” 言冰忍不住回头去瞪郑怡,难怪小林子说这人不是好人,鬼鬼祟祟地瞒着他们,也瞧不出他用了什么好手段,居然一个人都没发现,幸亏着是自己人,若是敌人,怎么死的,大概都不知道了。 郑怡摸摸鼻子道:“夏姑娘,我早和你说了,我虽然不是什么坏人,但也不是什么好人,难道你忘记了。”师傅,师傅的使命才是最要紧的,要背个坏蛋的名号,他倒不怎么在意。 言冰小心翼翼地再问:“那娘亲,还没有告诉我,圣天门办的是什么宴席,非得我们回来参加?” 隐隐约约的心里有点不安,在跳动,果然宋殿元也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白,直盯住圣天门看。 圣天君朗朗一笑:“不就是你师娘,觉得你们两个一直住一块名不正言不顺的,说要给你们重新操办场婚事,既然是你们的婚事,自然是要等你们回来再办的,这不,圣天门上上下下一同操办起来,一准要补一个风风光光给你们。” 郑怡看着势头不妙,再待下去快被言冰的眼光捅出十七八个洞来,趁他们不注意先开溜了。 言冰赶紧扯住白蕊的衣袖:“娘亲,我不要,我和相公早就成婚了,干嘛还要补一场。” 白蕊笑得花枝乱颤的:“你们几时办的婚事,可有媒妁,可有高堂,可有洞房。” 言冰微张着小嘴说不出话来。 “以前你说你被蛊毒封住了记忆,什么都想不起来,口口声声说已经嫁了人,我也不好多说什么,难道这会儿全都想明白想清楚了,你还要不承认,你们压根没有拜过堂成过亲。”白蕊一口揭穿。 宋殿元将言冰搂到身后:“师娘,你别动气,当时的形势……” “当时什么形势,我没看到的不能乱说,这会儿的形势总没有危险了吧。”白蕊眯一眯眼,“我还是头次听你叫我师娘。” 宋殿元深吸一口气答道:“师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白蕊这才眉开眼笑,一手拖着他们一人,上了山。 夏虫(八十八) 言冰被两个婆子按在雕花大椅中,才在大木桶中好好洗刷干净,她在桶里泡着泡着简直要睡着,一睁开眼看到两张陌生的老脸正盯住她看,吓得整个人都缩回去:“你们是做什么的!” 那两个笑得倒很喜气:“我们是白夫人请来给新娘子整装的。” 原来是喜婆,言冰吁口气:“麻烦两位在外边等我,让我先穿上衣服。”手在边上摸一摸,带进来的干净衣衫居然不见了。 “新娘子的内衫已经都准备好了。”捧过来崭新的一叠子衣物。 “放在这边,你们出去。”言冰没在水里快没出火气来。 喜婆还掩着嘴笑:“新娘子不必害羞。” 言冰拿眼睛瞪她们,难不成你们要在相公之前,把我从头到脚先检查一次才放心,眼见她们的确退了出去,才从木桶中站起身,水珠沿着晶莹的皮肤纷纷滚落,她用指尖拎起亵衣,淡淡的水红,柔软到了极致,这件衣衫抖落开来,完全看不到一针一线的痕迹。 这是一件无缝天衣。 传说中,只有瑶池仙子才会得的手艺。 穿在身上,轻轻的,软软的,再舒适不过。 上山的路上,白蕊娇弱地牵着她的手:“小冰,你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变了。” “是呵,娘亲,我变漂亮了。”与娘亲手拉着手儿,笑意盈盈的言冰。 “不是容貌,是你看着娘亲的眼神。以前你对娘亲或多或少总有些戒备,即使你后来恢复了记忆,大概连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在心里头暗暗地有埋怨小时候娘亲没有留在你身边好生地照顾你,都说没有娘亲的孩子最可怜,所以我想,我的小冰,我的小冰一定在恨着娘亲。如今,你看着娘亲的时候却是满心欢喜,娘亲,娘亲其实也是十分欢喜的。” 说着,说着,差点又要掉眼泪,白蕊自己掐住手心:“今儿个该是你的大喜日子,娘亲不该哭的,小冰,娘亲要力所能及把最好的给你,补偿你,宠溺你。” 言冰歪过头,轻靠一下她的肩膀:“娘亲,其实,你没有欠我什么,我晓得你也有你的难处。”爹爹身上背负了太多太重的秘密,即使当年娘亲不是全然知晓,但是枕边人,结发妻,或多或少总该有几分清楚,后来两人之间那条越来越宽的鸿沟,并不是娘亲一个人造成的,爹爹同样要承担一半的责任。 或许,爹爹天生奇才,注定要做一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不过娘亲要的,应该只是一个疼她爱她,视她若珍宝的男人。 “娘亲,我觉得夜叔叔,他人不错。” 白蕊迷糊地好似没有听明白:“嗯,夜冥在江湖上的风评也是很不错。” “娘亲,不是江湖,我的意思是,他在你身边守候你这许多年,你不考虑一下?”言冰索性把话给挑明了说。 敢情以前都没有人和她说过吗,看白蕊一脸窘迫的样子,手指头紧紧捏着衣角,白玉般的俏容满是红晕,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 言冰用眼尾看一下走在前面的圣天君,那夜叔叔也太可怜了。 “你怎么和娘亲说这个,大人的事儿,你懂什么。”白蕊总算憋出句话来。 “娘亲,难道夜叔叔没有和你提过?” “他,他。”白蕊脸上的红晕渐渐退下去,声音低下去,“他的身份,他在武林中赫然的地位,而我,不过是别人的下堂之妻,这许多年,他愿意照顾我,我已经十分感激,其他的,其他的,我哪里还敢再想。”】 天哪,言冰再一次对圣天君深表同情,连瞎子都能看出,只要娘亲在场,圣天君的目光绝对不会离开她片刻,那种痴迷化的款款深情,娘亲若是说她没有看出来,恐怕圣天君都能一口鲜血直接喷在地上。 娘亲,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夜叔叔不就在等你一点臻首的那个回应。 喜婆将琳琳琅琅的胭脂花粉摊了满满一桌子,言冰发愁地看着问:“这些都是要涂在我脸上的吗。” “是啊,新娘子的容貌恐怕是老婆子做喜婆几十年所见,最为精致绝色的一位,除了白夫人,恐怕人世间都找不到这般仙姿绰约的美人,再经我们两人之手,恐怕在洞房夜,姑爷一揭那个盖头,还不欢喜成傻子了。” 言冰实在想象不出相公一脸傻笑是什么样子,不过被喜婆这么一捧上天,又在铜镜中看看自己的样子,决定闭上眼,心甘情愿地随她们折腾去。 两个婆子在一边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吉利话,手上也没耽搁,先是一层香粉扑上面孔,待一会,又是一层,这样足足擦了三层,才罢手。 接着是一股香气扑鼻的玫瑰胭脂膏的味道,不晓得这次又要涂几次,言冰静静地等着,半响不见她们动作,将眼睛慢慢打开,宋殿元的笑脸正对着她,而两个喜婆显然被他点住了穴道,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 “相公,相公怎么来了。”言冰惊喜地叫道。 宋殿元一把捂住她的嘴:“嘘——小声点,门外有人守着,我来带你走。” “带我走?”言冰才发现,宋殿元干净利落地穿了一袭青色衣袍,没半点要做新郎官的模样,恍然大悟的,“是不是我们现在就走?” 宋殿元刮下她的鼻尖:“这是我给你带来的衣服,你换上,我们从窗口走。” “嗯嗯。”言冰手脚伶俐地把衣衫套起来,用面巾将脸上的厚厚白粉都擦洗清爽,“相公再等我一下。” 宋殿元瞧着她,用桌子上现成的笔墨写了张纸条压在杯子下面,然后对两个喜婆道:“等你们能动弹了,去找白夫人,说我已经和相公远走高飞了,千万别来追我们,桌上的纸条请她务必要仔细看,听明白了吗.” 喜婆连忙眨眨眼。 再一眨眼,两人已经不见踪影,只有两扇开着的窗户在微微扇动。 夏虫(大结局) 江南。 某一座不知名的小山脚下。 篱笆墙。 矮矮的屋。 墙角密密种着凤仙花。 一小朵,一小朵,开得正欢。 他带着她跋山涉水而来,言冰站在门前,双手捂着嘴,半天没有出声。 “小冰,你不喜欢吗,我找了很久,虽然和秋水镇的家并不一样,不过江南的气候容易饲养花草,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在院子里养一群鸡鸭。“宋殿元立在身后,难得一口气说这许多,“我把灶间建得大一些,你最喜欢在那里面捣鼓好吃的,后院也很大的,晾晒被子非常方便,小冰,小冰?” 言冰耸着肩膀,没有回答。 宋殿元小心翼翼地扳过她的肩膀,才看到她一脸的眼泪,嘴角却是弯弯向上翘着,再温柔不过地低头去亲她的眼睛,亲她小小的鼻尖,亲她红润甜蜜的嘴唇,言冰双手抵在他胸口,羞涩地回应,舌尖顽皮地躲来躲去,终于被宋殿元逮住不放,含在口中,挑逗地吸吮着,他的小冰,怎么亲都是不够的。 半天才放开,言冰软软地抬起水汪汪的眼,半是埋怨的:“相公,欺侮人。” “小冰,人家说夫妻相濡以沫,怎么能算是欺侮呢。”宋殿元将她横抱起,她哎哟一声,赶紧搂住他的脖子。 “相公,我能走,我不累。“嘴里这么说着,身体却是绵软绵软的使不上力,明明方才还是神采奕奕的,怎么,怎么被相公一亲,连腿都软了,把脸靠在他的胸口处,那位置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小冰,知道为什么我要带你离开圣天门,不在那里拜堂成亲吗?”宋殿元将她放在簇新的被褥上,一路之上两个人都是同行,言冰压根不晓得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这些的,样样周到,件件称心。 转眼看,屋子里什么都不缺,比秋水镇的那个家,看着更加琳琅,更加温馨。 她咬着嘴唇笑:“我怎么不知道,因为,因为我们早拜过堂,早就是夫妻了,你是我的相公,我是你的妻。这几年,难道都是假的不成,所以你不乐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都否定掉,是不是?” “果然,你是懂我的心思。”宋殿元搂着言冰,不愿意放手,一翻身两人在床上滚作一团,“你给你娘留的纸条都写了些什么?” “我说,既然这么多人都来捧场了,让他们失望而归总不太好,就让我娘和夜叔叔成亲吧,夜叔叔一定是很乐意的,他等我娘等数十载,也算是痴心一片,爹爹已经不在了,有这样一个人照顾娘亲,我也能放心。”她咯咯笑得欢畅淋漓,“没准娘亲还会给我生个小弟弟。” 宋殿元埋首在她颈窝处,闷声道:“那你何时给我生个儿子。” 两人相视而望,屋中旖旎一片,春色无尽。 言冰笑着去咬他的耳朵:“相公,我们生两个好不好,一个儿子像你。” “一个女儿像你。”宋殿元接着话说,用牙齿将言冰前襟的扣子一个一个解开,言冰笑得缩成一团,在看到宋殿元漆黑眼底燃起的火影时,面孔涨得通红,下意识用手去抓自己的衣襟,宋殿元像是早就料到她的动作,用一只手将她双手都固定在头顶。 衣袖已经下滑到胳膊上面,那个殷红红的圆点显露在宋殿元视线中,嘴唇扑在上面,再爱怜不过的。 俯视而下,言冰衣襟大开,露出里面纯白的亵衣,还有精巧细致的锁骨,脖子一侧是自己才种下的几颗红梅,映衬着如雪一般的肌肤,分外诱人,顺手将她的发辫解开,任一头乌鸦鸦的发散在淡蓝色的被面上,如同一池春水,微微波澜。 另只手的手背在她的脸庞轻轻抚摸,宋殿元的声音低得像在颤抖:“小冰,小冰。” 言冰扭一下腰,发现宋殿元看似轻巧地掌控,自己却完全挣脱不开,眨眨眼,睫毛上沾染些许水汽,看出去雾蒙蒙的,支支吾吾道:“相公,你是不是要在这里补一个洞房花烛夜给我。” 宋殿元坦然地点一点头:“小冰可愿意?” 言冰闭起眼,别过脸去,一脸幸福的笑意,小冰,相公,小冰和相公,两个人,此生都再不会分开。 夏虫,在这里,画上一个句号。 就象提要里写的,是结局,也是新的开始。 因为虽然写着结局,肚子里却还有许许多多想写想说的故事并没有完结,夏侯煵,夜冥,白蕊,当年的故事,柳若茴最后有没有成为一代帝王,小林子和小郑的番外(好多人在期待呢) 所以,无暇承诺,番外一定会写,还不是写一个。 在此还要谢谢一路陪伴而来的四月天的朋友,谢谢你们支持我,鼓励我,让我写完这个我自己都很喜欢的故事。 谢谢秋秋,谢谢小瓶子,谢谢小闲,谢谢绾绾,谢谢猫猫……(名字太多,每一个,都要感谢,)谢谢很多很多留过言,打过分的朋友,谢谢你们。 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